袁隆平的學生、秘書、同事沒有預想到,袁老的逝世會引起全國上下這樣大的悲慟。5月24日追悼會當天,有近十萬百姓潮水般從全國各地涌向殯儀館,所以他們要收拾心情,負責組織接待工作。追悼會當天晚上,我們終于聯(lián)系上了袁隆平的秘書辛業(yè)蕓,她說了句:“我的腦子都迷糊了。”但就在這樣的疲憊又悲痛的狀態(tài)里,他們依然同意接受我們的采訪,因為他們希望人們了解袁老生命中最后的光華。
青年學生李建武:守靈一夜,我一直在流淚
我是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李建武,跟隨袁老師工作有十幾年了。追悼會上,我望著袁老師躺在那里,在鮮花和綠葉中,他像是睡著了。這次追悼會極盡簡單,甚至沒有念悼詞,這是袁老師家屬的想法,也可能是袁老師生前對他們表達過此意。有人說,袁老師身上穿著紅藍格子襯衫和深藍色西裝。其實我看不見他的衣著,他身上蓋著國旗,但我知道,他生前特別喜歡格子襯衫,他的衣服百分之八九十都是格子襯衫和條紋衫。若穿著這套衣服,他應(yīng)該滿意。
袁老師5月22日去世,23日一大早就有很多市民來我們雜交水稻研究中心悼念,當天至少來了三四萬人。研究中心一進門有個很大的廣場,市民們悼念的鮮花早早把那里擺滿了。24日來悼念的人就更多了,研究中心外面是一條長長的馬路,兩側(cè)也被擺滿了鮮花,再往外走是袁老師安排種植的早稻試驗田,田邊也都是悼念的鮮花。研究中心大廳的三面墻上貼滿了唁電,電梯旁邊的空白處也貼滿了,就這樣,還有很多唁電沒貼出來。
24日一大清早,在明陽山殯儀館,來悼念的市民隊伍排了兩三公里,他們都是自發(fā)過來的,其中不少是從很遠的地方坐飛機坐高鐵趕來。他們看了袁老師的遺體后都在哭,不是無聲地流眼淚,是真的泣不成聲。那場景令我深感震撼。
這兩天,我和很多同事負責參加追悼會人員的組織接待工作。23日那晚,我和另外3名同事在研究中心的靈堂守護了一個通宵。我想,這可能是我和老師最后的相處時光了,再多陪陪他吧。那一夜,我腦海里閃現(xiàn)著一幕幕往事。我想到袁老師的慷慨激昂,他曾講:“如果實現(xiàn)(單季稻)畝產(chǎn)1200公斤,那就是我們給黨的百歲生日獻禮!”我想到,今年在海南過新年,他手寫了新年祝福語,還大聲說:“中國最牛!”“今年(必定)牛氣連連!我們要實現(xiàn)(雙季稻)畝產(chǎn)3000(斤)!HAPPY NEW YEAR!”我還想到,我跟他說要完成科研目標拿到他自掏腰包設(shè)置的10萬元獎金。還有我們最后一次照相,最后一次他給我題字,最后一次握手,最后一次談笑風生,最后一次開會,最后一次我給他匯報工作……守靈一夜,我一直流淚。
聽到袁老師去世的消息,我腦子一片空白,到現(xiàn)在都不愿意接受。不只是我,這兩天我接待一些熟悉的領(lǐng)導、同事,大家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很多人在幾個月前見過他,很多人感嘆:“袁老走得太突然了!”
去年12月起,我一直在三亞負責雜交水稻的栽培工作。袁老師在11月底到的三亞。那時,他的精神狀態(tài)還比較好。先前他就提出了雙季稻畝產(chǎn)3000斤、單季稻畝產(chǎn)1200公斤兩個目標,12月20日,他又在三亞主持召開雜交水稻高產(chǎn)攻關(guān)的會議。會議開了兩小時,他全程參會,中間沒休息,還在會上發(fā)言。在三亞,我們常見面交談。如果不見面,袁老師就打電話問我雜交水稻試驗田的情況。有時候早上八九點打來,問行程的問題,是到試驗田還是到別的地方;有時候下午三四點打來,他猜測一些試驗結(jié)果可能要出來了;有時候是晚上八九點打來,他可能突然想起與雜交水稻相關(guān)的事。所以,他一天到晚想的都是雜交水稻。
在三亞,我們給袁老師安排了一個小別墅樣子的住處,但是他一直不去住,堅持住在科研基地??蒲谢刈∷臈l件很一般,類似于一個普通的招待所,里面有一張床、一個廁所……設(shè)施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但是為了及時了解科研進展,袁老師堅持住在那里。3月上旬的一天,他在上廁所的時候摔了一跤。我聽到消息馬上從田里趕回去。我們叫了救護車,一起把他從二樓抬下來送到醫(yī)院。我當時萬萬沒想到,情況會這么嚴重,這竟然就是我們的最后一面。
對我來說,袁老師是很親的親人。在追悼會上拜別他時,我在心里默默向他保證:“您最想達到的兩個目標,我們一定會替您實現(xiàn)!感謝您十幾年對我的關(guān)心、幫助和指導。袁老師,一路走好!”
2020年,李建武獲得第十一屆“袁隆平農(nóng)業(yè)科技獎”后與袁隆平合影。
研究員辛業(yè)蕓:他從不表露痛苦
我是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研究員辛業(yè)蕓,也是袁院士的秘書和學生,從1996年起就在袁院士身邊服務(wù)了。
這幾年,袁院士生病后,我們陪他到北京、長沙的名醫(yī)院看病。袁院士經(jīng)常笑說“醫(yī)生的話不能全信”,可能因為這樣,醫(yī)生囑咐吃藥住院的話,他并不是完全照做。記得今年春節(jié),我們提醒他吃藥時,他要么“謝絕吃藥”,要么接過藥就扔掉。給他看過病的醫(yī)生都有印象:這個老人“依從性”差。
我有時候會思考,他不想吃藥時,是不是代表心里有疑問:“這個藥到底是不是治我的???對癥不對癥?”他可能想要這樣說出來,也可能想通過這樣的舉動表明想了解病情到底怎么樣,但他沒有直接表達出來。我覺得正因為他是科學家,所以做事講究依據(jù),要把道理講透,他才會真正接受,才會配合。
在袁老身邊這么多年了,我慢慢感覺到他的老去。
2010年前后,袁院士出現(xiàn)肺功能降低的癥狀。他有60多年的煙齡,曾經(jīng)還有一套抽煙理論,大談抽煙的好處:“友誼的橋梁、寂寞的伴侶、納稅的大戶、靈感的源泉、癡呆的良藥……”但疾病使他意識到必須要戒煙了。他給自己制定了一套計劃:先把焦油含量高的改成含量低的,然后一支煙只抽半支,再又變成只抽1/3支,慢慢地吸煙也不過肺了,直到2012年,他把煙完全戒掉了。
他戒煙是為了對雜交水稻無盡地追求,他不但每天要去田間看水稻,還要到各地的雜交水稻試種示范點考察,沒有健康的身體可不行。但他還是沒好好愛惜,2015年、2016年的時候,他真是像年紀輕點的人一樣到處去看點,我覺得是透支了,后來身體看著就不如從前了。早前,他可以下到水田里查看水稻,慢慢地他只能站在田邊,不能下到田里了,不然一腳踩下去,會拔不起來。以前能走路上下班,后來需要開車接送了。
他患上了慢阻肺。以前,在海南南繁時他常常帶著大家去海里沖浪、游泳,慢慢地游泳次數(shù)減少了,只能到那種很僻靜、水很清澈又沒有浪的地方游。再后來,他就不游了。我曾經(jīng)很疑惑地問過他:“袁老師你以前那么熱愛游泳,怎么不游了呢?”他答:“我下水以后會氣喘。”我聽了心里真是好難受。不光是游泳,他熱愛的氣排球也慢慢不打了。身體鍛煉就是他自創(chuàng)的一套動作舒緩的體操,每天堅持做,直到這次入院前,他都一直在堅持。
他生性要強,生病了,也不表露病痛,也不講悲觀的話。所以為什么他的去世讓很多人感到突然和震驚,可能是因為他在人前盡力地展現(xiàn)良好的狀態(tài),在此前的各種媒體報道中,他一直是精神飽滿的,充滿活力的。
他不但對外展現(xiàn)良好狀態(tài),還會給我們表現(xiàn)出良好的心態(tài),比如打麻將和唱歌,他好嗨。打麻將上午打一場,晚上打一場。晚上臨睡覺前唱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的歌,他的“歌單”里有三四十首歌,我們陪著他一起唱歌。有時候,他用俄語唱蘇聯(lián)歌曲,我們都不會唱,他就獨唱。我在想,打麻將和唱歌都成為他抵抗病痛的方式了,這樣可以使他從病痛中分心。
作為他身邊的工作人員,我們知道他其實病重了,但是到了什么程度,有時候卻有點迷惑,因為從他的表現(xiàn)和狀態(tài)很難判明。從去年12月份以來,他一直處于治療中,治療的過程也是很痛苦的,肯定不舒服,但不舒服到哪種程度,他寧愿自己承受,也不說“不好受”“不舒服”這樣的話。哪怕到了臨終前,我們還是沒聽他說“痛”“不舒服”這樣的字眼。
最后在醫(yī)院的這段時間,盡管他有時像夢囈一樣,但我認為他還是頭腦很清晰的。仔細聽,他的話語都圍繞雜交水稻,而且很有邏輯性,或是關(guān)于第三代雜交水稻研發(fā),或是關(guān)于雜交水稻某個技術(shù)環(huán)節(jié),雜交水稻播種、制種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他都關(guān)心得很細致……他的頭腦里就像在放一部雜交水稻的電影大片,他像個總導演,指揮著每一項具體的工作。他有時會說“要開會”“有幾點要注意”。我想他還是有事情要交代,他要通過開會來布置雜交水稻的各項任務(wù)。
我還記得他過90歲生日的場景,大家圍繞著他,唱著生日祝福歌。我聽見他在許愿:“要實現(xiàn)畝產(chǎn)3000斤的目標……”而此刻,我想說,袁院士,您就放心吧,這個愿望一定會實現(xiàn)的。
上世紀90年代,袁隆平、辛業(yè)蕓在兩系雜交早稻試驗田里觀察稻谷情況。
年長弟子鄧啟云:他帶我們這些晚輩一路狂奔
我是袁隆平老師的弟子鄧啟云。我從1983年大學畢業(yè)分配到湖南省安江農(nóng)業(yè)學校工作時就認識了他,至今已陪伴他老人家38年了,現(xiàn)在是雜交水稻國家重點實驗室主任。
我5月21日趕到醫(yī)院時,袁老師身上已經(jīng)插著輸氧機,臨危了。我跟他說了幾句話,老人家有反應(yīng),但是不能回答了。我說:“袁老師,鄧八克來看您來了。我們現(xiàn)在超級稻研究又取得了新的進展,把您的事業(yè)繼續(xù)往前推進。”“鄧八克”是他2002年給我起的綽號,因為我當時選育了一個超級稻品種,每穗稻谷重達8克,所以他就這么叫我。我去醫(yī)院看望他時,他已經(jīng)好幾個小時發(fā)不出聲音了。可當他聽到我來了,比較激動,努力答應(yīng)了一聲,輕微地點了下頭。我看到他的血壓、心跳等數(shù)據(jù)又上來了一些。在他臨危之前,弟子們和他的兒子們跟他講雜交水稻科研的發(fā)展、產(chǎn)業(yè)化推廣這些事情,他都有反應(yīng)。他在彌留之際,念念不忘的還是雜交水稻事業(yè)。
他被人們稱為“雜交水稻之父”,而雜交水稻真的就像他的孩子一樣,他十分愛惜。他曾寫道:“從把它(雜交水稻)播種到田里面,一直到收獲,我每天只要有時間都要到試驗田里去看一看:它長得好不好,要不要肥料,要不要水,有什么蟲,有什么病。如果蟲來了,那趕緊要治,如果治不好,被蟲吃掉了,那我會傷心的。每天看著它成長,心中無比欣喜。”袁老師也喜歡對水稻有感情的年輕人,他希望他的學生都能懂得這份牽掛的心情。
有一次,我陪袁老師從香港中文大學回內(nèi)地,從溫室?guī)Щ亓?株苗子。路上火車一路顛簸,快到長沙的時候,我一看苗子快死了,當時就傻了。結(jié)果被袁老師罵得要死喲,也沒敢吭聲。一回到實驗室,他就集中精力,好歹救活了5株,我這才松了口氣。袁老師罵人,當場罵完就完了,第二天見面該干啥干啥,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一樣。他著急是對事不對人。
在我印象中,他好像永遠年輕。平時,很多事情他都要身體力行地參加。其實他做一些指導,口頭說說就可以,但他不是。2004年,很多科學家到海南參加一個國家高技術(shù)研究發(fā)展計劃會議。74歲的袁老師也在其中。會上,科技部有位處長說,以后像袁院士這樣的老科學家慢慢退出一線了,可以主要培養(yǎng)年輕人,為他們做顧問和指導。袁老師當時就站起來說:“我不是裁判員,我是運動員!”大家都嚇了一跳,然后哈哈大笑起來。后面這十幾年,他一直是這個心態(tài)。
袁老師是中國雜交水稻研究的先行者和總設(shè)計師,他帶領(lǐng)團隊不斷攻關(guān),走向了科學的高峰,讓我國雜交水稻技術(shù)一直遙遙領(lǐng)先世界。他得過很多獎,早已功成名就,但他覺得那是包袱,人的心思不能停留在過去的成績,要向前看。所以我認識他這30多年來,他一直帶著我們這些晚輩一路狂奔,年輕一代的步伐有時候甚至追不上他。有時候一個目標還沒實現(xiàn),他已經(jīng)定好了下一個目標。雜交水稻的畝產(chǎn)數(shù)字不斷更新,對他和我們而言,像是一場沒有終點的馬拉松。
大樹雖倒,濃蔭滿地。祝袁老師一路走好。(本刊記者 王媛媛 田亮)
2014年10月10日,袁隆平與鄧啟云在田邊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