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日,陳曉楠在北京接受本刊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陳曉楠,1972年生于北京,主持人。畢業(yè)于中國傳媒大學,先后在北京電視臺、中央電視臺、鳳凰衛(wèi)視擔任節(jié)目主持人。2003年參與制作并主持《冷暖人生》,2017年加入騰訊,成為首席主持人,推出節(jié)目《和陌生人說話》《時代·我》等。近日,其節(jié)目《我的青銅時代》播出,引發(fā)熱議。
她采訪過上千個人,近期的訪談節(jié)目《我的青銅時代》中,羅翔懺悔、陳佩斯流淚、張偉麗坦露心聲……引發(fā)觀眾共鳴與熱議
○ 本刊記者 陳娟
暑假剛開始,陳曉楠的女兒就經(jīng)歷了一場失敗。在夏令營的網(wǎng)球比賽中,女兒和隊友連續(xù)兩天墊底。當時,女兒很挫敗,覺得是自己拖了后腿,跟她講著講著就哭了起來。她安慰女兒,之后分享了一個剛剛從張偉麗那里學到的新詞mindstream(心流)——當你極度專注于某件事時,你就會進入心流狀態(tài),抹去腦海中任何可能會干擾你的東西。
陳曉楠和張偉麗的交集,源于她今年新開播的訪談節(jié)目《我的青銅時代》。在這檔由她制作并主持的節(jié)目中,張偉麗重回自己的少年和青年時代,并且平靜地回顧了今年4月份那場失敗——在UFC(終極格斗冠軍賽)賽場上,她丟掉了金腰帶,也結束了21連勝的紀錄。她坦言“不甘也是一種雜念”。
和張偉麗的那場對談,不久前剛剛播出,是節(jié)目的收官之作,也是陳曉楠最為意外的一期。“她無數(shù)次站在人生選擇的當口,前臺、地鐵安保、發(fā)傳單……一直到格斗,終于找回自己的夢想,并為之付出一切,包括承受和穿越失敗。”陳曉楠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而這也是她做《我的青銅時代》的目的:和那些閃閃發(fā)光的人對談,回溯到他們的“青銅時代”,找到他們人生中初次自我覺醒的片刻。
“羅丹著名雕塑作品《青銅時代》,意思是‘人類覺醒’‘擺脫蒙昧’。我們一路從不夠堅硬的狀態(tài),走到了青銅時代,人生第一次有了金屬的質地。此時,如果有一道光吸引你、告訴你,他在此時此刻經(jīng)歷過什么,或許是一個特別大的寶藏,我想把這些寶藏一塊一塊收攏起來,給每一位年輕人一些真實有用的鼓勵。”陳曉楠說。
“苦是疲累,痛苦是精神的”
陳曉楠創(chuàng)作《我的青銅時代》的初衷,也是因為女兒。
女兒剛剛9歲,對很多道理還處于懵懵懂懂之中。陳曉楠特別希望她、包括和她一樣的孩子,能夠更早地去思考一個問題:當你即將匯入茫茫人海時,問問自己,我是誰,我想以什么樣的方式過這一生。
“這個問題看似宏大,有些人終其一生都沒想明白,但它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面對的、無法回避的母題。”陳曉楠說,于是便有了《我的青銅時代》。經(jīng)過多番研究和討論,節(jié)目最終定下了5個談話對象:羅翔、陳佩斯、羅永浩、大鵬、張偉麗。他們都經(jīng)歷過或者正在經(jīng)歷挫折與失敗,有著豐富的人生故事。
第一個對談的是陳佩斯。談話從喝茶開始,陳佩斯從自己的嗓子問題談到巡演,再談到戲劇、電影、小品,一路回溯到當年知青下鄉(xiāng)的歲月。1969年,15歲的陳佩斯接到通知去內蒙古插隊,每天面對的是干不完的活和吃不飽的飯。糧食不夠時,女生讓給男生一口饅頭,男生幫女生多干點活。“他人生的很大一部分底色就來自那段時光,來自于鄉(xiāng)野,一個是對純粹自然的愛,一個是對簡單關系的愛。”陳曉楠說。
到了1998年,和朱時茂搭檔“稱霸春晚”10余年后,陳佩斯選擇離開。當時,他感受到周遭的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人與人之間,都建起了一堵“墻”,防著彼此,生怕對方竊取自己的想法,抄襲自己的內容,飯也不一起吃,也不坐一塊兒說話。
“自由對他如此重要,放任對他如此重要,走前人未走過的路對他如此重要。這也就解釋了他為何在人生巔峰時敢于掉頭走開,解釋了他為何說到棗花開了、雪地里的鹿時兩眼放光,解釋了他近些年為何單打獨斗堅持戲劇創(chuàng)作。”陳曉楠說。
讓陳曉楠印象最深的是,她問陳佩斯:“你痛苦嗎?”“苦,但不是痛苦,苦是疲累,痛苦是精神的,認為自己沒有出路。這不是你想要的。”陳佩斯說,“苦不是這樣的,苦可能會覺得值得”。
節(jié)目的另一位嘉賓羅永浩,經(jīng)歷過真正的痛苦。那是他的至暗時刻——創(chuàng)業(yè)做手機,最終失敗,負債6個億。“最痛苦的時候想過自殺”“也哭過,躲在辦公室的小屋里痛哭”,他對陳曉楠說。
羅永浩一向都是理想主義,是偏執(zhí)的少數(shù)派,早在少年時就如此。在節(jié)目中,他回憶起初中時寫作文,老師批評他嘩眾取寵,他回應:老師,這個成語您用錯了。我寫的作文就交給您一個人,就算‘嘩’了誰,‘嘩’的也是一個人……
就這樣,在陳曉楠的“穿針引線”之下,5位嘉賓都走了一趟回顧之旅,在回溯中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審視自己:羅翔不斷地反省,甚至認為自己“不配這樣的人生”;張偉麗意識到剛紅那段時間,自己沒有把持住,“我偷的懶會變成拳頭打在我的臉上”。因為善于挖掘內心,剖析人性,《我的青銅時代》每播一期,都有一個熱搜,成為談話類節(jié)目中的一匹黑馬。
跟這些人一起回顧過往后,陳曉楠也明白了他們?yōu)槭裁闯蔀榻裉斓淖约骸?ldquo;相對普通人,這些名人身上更具生命感和時代感,有些人可能就是時代的注腳,比如陳佩斯所開創(chuàng)的喜劇。總體來說,他們身上都有一股子勁兒,始終不泄氣,一直推著他們走到今天。”
上圖:在《我的青銅時代》中,陳曉楠采訪張偉麗(中)。
下圖:陳曉楠和陳佩斯在《我的青銅時代》中對談,回溯過往人生。
一人一故事,一花一世界
和張偉麗對談的最后,陳曉楠問:你的夢想是什么?張偉麗答:大俠。陳曉楠的心里震動了一下——張偉麗從小就很篤定要習武,要當大俠,“而我不是”。
“我曾是混沌的一張白紙。”陳曉楠說。她出生在一個理科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從事和化學相關的科研工作,家里的墻上一直貼著元素周期表。小時候,每天吃完晚飯,她就跟著父母去實驗室,父母工作,她在旁邊拿著毛刷刷試管玩兒。“我都沒想過喜歡什么樣的生活。從小目標就很明確,讀書、考大學。”
高考填志愿,父母都在國外,陳曉楠“先斬后奏”,報了北京廣播學院(現(xiàn)在的中國傳媒大學)的國際新聞專業(yè)。上了大學,她受到了沖擊,“從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中跳出,思想上有一種巨大的自由感,好像沒邊了,可以去空想,也可以去任意想象自己會成為誰”。臨近大四時,陳曉楠才算找到自己的職業(yè)方向。
1998年,北京電視臺新開一檔英語節(jié)目,到系里招人,陳曉楠被選中。之后,她一路從北京電視臺到中央電視臺,再到鳳凰衛(wèi)視,一步步成為具有個人風格的主持人,還曾憑借訪談節(jié)目《冷暖人生》被媒體評為“真實電視女杰”。
《冷暖人生》的早期,可以稱得上是陳曉楠的“青銅時代”。
起初的《冷暖人生》也曾陷入誤區(qū):以一種非常獵奇的眼光想要找到一些怪異的故事。那段時間,陳曉楠的演播室里來過流浪歌手、乞丐、裸體模特、變性人……“有大半年的時間,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陳曉楠回憶說。后來,經(jīng)過大伙一番反思和討論,做出決定:走出去,走出演播室。
第一個走出去的節(jié)目是《花季》。1993年,深圳一家玩具廠遭遇大火,有些女工幸存,還有83名女工當場遇難。10年后,這些女工和她們的家人過著怎樣的生活?帶著疑問,陳曉楠他們出發(fā)了。坐火車、換汽車,乘了8小時輪船,又走了很長的山路,他們沿著女工走出家鄉(xiāng)的路徑找到了那些幸存?zhèn)吆退勒呒覍佟T谝幻鲭y女工的墓前,陳曉楠和女工的父親坐在田埂上,聽他講著孩子的生前身后。“他說女兒根本不想出去,當時馬上就要出嫁了。新家具油漆油了一半,10年以后仍然還在那兒。”
“我們真正被現(xiàn)場的東西打動,突然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欄目的走向是什么。其實我們要講的就是人、人生和人性,或者簡單地說,是活著。”
“活著”成了陳曉楠節(jié)目的底色,直到現(xiàn)在。
2017年,陳曉楠離開鳳凰衛(wèi)視,投身互聯(lián)網(wǎng)大潮,成為騰訊的首席主持人。到騰訊后,她開的第一檔節(jié)目是《和陌生人說話》,依然是小人物的故事,嘉賓來自社會的不同角落。
如今,《和陌生人說話》已播出3季,第四季即將上線。越來越多的陌生人走到陳曉楠的面前,從在學校遭遇精神暴力的女孩到殺馬特教父,從殺豬盤到網(wǎng)紅“大衣哥”……“用所謂一花一世界的方法,扎入到一個個特別微小的生命里,傳達的話題核心仍然是喧囂世界中的孤獨感——人與孤獨、陪伴與愛。”
左圖:在節(jié)目《和陌生人說話》中,陳曉楠采訪到菖蒲河公園相親的北京男人。
右圖:從2003年到2016年,陳曉楠和她的《冷暖人生》團隊走過了13年。
“自畫像式”采訪
從《冷暖人生》到《和陌生人說話》、《我的青銅時代》,陳曉楠有著固定的粉絲觀眾,節(jié)目口碑一直高居談話類節(jié)目前列,這與她本人的采訪風格分不開。
著名媒體人、好友李倫將陳曉楠的采訪比作“擰水龍頭式”,有別于“擠牙膏式”的交鋒。陳曉楠則自稱是“自畫像式”采訪,她能營造出一種氣場,讓采訪對象非常想要講自己的故事,“我把畫筆交給他,他自己執(zhí)筆,來畫一幅特別細膩的內心世界的畫像”。
正是因為“把筆交給了對方”,陳曉楠更多時候是一個傾聽者和引導者,也因此容易讓人信任,并打開內心。她采訪陳佩斯,陳佩斯談到重返城市多年后,一天夜晚,偶然聽到的天鵝啼叫,讓他“夢回”當年,回想記憶中天鵝展開雙翅,從頭頂飛過的景象。說著說著,他禁不住流下眼淚。
她采訪羅翔,羅翔講起至今令自己羞愧難當?shù)耐隆?003年,他在北京雙橋商場天橋偶遇衣衫襤褸的問路老太太,老太太要去法律援助中心,他打車將老太太送過去,下車時老太太說“你就不用陪我上去了,別影響你的仕途”。那一刻,他心里咯噔一下,非常羞愧,他一直沒有告訴老太太自己的身份——當時他已經(jīng)拿到律師執(zhí)照,“說白了,怕惹麻煩”。
她曾采訪過在菖蒲河公園相親的北京老人。其中一位老人,妻子因病去世,嘴里說著和妻子沒感情,卻每天還跑去妻子當年練功的樹下轉一圈;心里放不下亡妻,但也不妨礙他去菖蒲河公園相親。
“我其實像一個小導游,在對方回憶往事時,到一個節(jié)點,你停駐一下,或者牽他一下,往前走,轉個彎,又看到一片風景。”陳曉楠說。她會經(jīng)?;乜醋约旱墓?jié)目,復盤采訪過程,找出問題。偶爾也會看評論,她至今還記得菖蒲河公園相親那期上線,有位網(wǎng)友說,這個片子讓我看到“連寂寞都是有形狀的”。那一刻,被感動的是她。
20多年一路走下來,陳曉楠不算是一個主動的人,“大事上,需要別人推動我,給我推到這個位置。小事就是明天節(jié)目要播了,我就會瘋狂工作”。她有一個心愿,想做一個人物館,把自己采訪過的人物拼在一起,“類似這個時代的浮世繪或者清明上河圖”。
盡管已經(jīng)采訪了上千個人,路過過上千個人的人生,陳曉楠依然對人和故事充滿好奇,會繼續(xù)講人物故事,挖掘人物內心和人性,這是她熱愛的、唯一擅長的事。她常常會想起一個畫面:她采訪90多歲的許淵沖,老人獨自住一套兩居室,房間簡陋而凌亂。老人家走路都喘著粗氣,但一談到翻譯就勁頭十足。他沉浸在自己的翻譯世界里,體會著樂趣,感受著美,至于現(xiàn)實如何,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當時,老人說了一句話:我這個快樂,你們拿不走,無論是戰(zhàn)爭,抑或是衰老。“做自己熱愛的事,并愿意為之付出一切,這是幸運的,也是快樂的。”陳曉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