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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程韡,一只河豚的社會學吃法

他在清華開設網(wǎng)紅課“舌尖上的社會學”,新書以一個吃貨的成長史折射時代變遷
2021-09-28 16:34:04 來源:環(huán)球人物網(wǎng)-環(huán)球人物雜志 作者:許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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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8日,王程韡在北京清華大學接受本刊專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王程韡,1982年生于吉林公主嶺。清華大學科學史系副教授、博士生導師,美食愛好者。2016年在清華大學開設“舌尖上的社會學”課程。近期出版《正是河豚欲上時:一場飲食社會學的冒險》。
  韡,音同偉,意思是光明、豐盛。《詩經(jīng)·棠棣》里有這么一句“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翻譯成當代白話歌詞,大概是:棠棣花兒開成片,花萼花蒂多嬌艷。世上何物最珍貴,山高水長兄弟情。
  上世紀90年代,家住吉林省公主嶺市的初中生王宇,并不知道這些。那個年代,速算風靡全國,身處東北偏遠小縣城,教學資源匱乏,想學就得考試。王宇順利殺出重圍,進入當時罕見的30人小班。
  考試更直接的刺激是重新發(fā)明了自我。“王宇”這個名字,橫掃一大片,以至要在后面?zhèn)渥⑸细赣H的名字,才能分清誰是誰。他決定改個名,翻遍《新華字典》,選了“程”“韡”兩個字,“前途光明”。父母開明且心大,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
  然后就陷入無窮的麻煩中。高考涂卡、銀行開戶,第一步填姓名,就會遭遇“王程□”“王程*”“王程wei”等詭異搭配;直到現(xiàn)在,他的身份證上,“韡”是簡體的“韋+華”,學位證、工作證上則是繁體,“這意味著在法律意義上,世界上存在兩個‘老王’”。
  2021年,是王程韡在清華教書的第九個年頭。5年前,他開了一門通識課“舌尖上的社會學”,后來獲得“清華大學精品課程”稱號,每次一兩百頁的學術文獻、至少60分鐘的影像資料,扎實硬核;但仍難掩“網(wǎng)紅”氣質,選課和選上的比例,大概10:1。
  “舌尖”上到3.0版本,王程韡決定寫一本書,給普通讀者,也給兒子小菘。這就是《正是河豚欲上時》。
  河豚,大概是最讓人糾結的生物。大詩人兼“吃貨”蘇軾視之為人間美味,做過東坡先生考官的梅堯臣卻以其肝、子、眼睛、脊血都有劇毒為由,勸大家別吃。“社會也是如此。它無與倫比的復雜決定了我們很難用好—壞、善—惡去做一個單純的二分。”王程韡在序言中說,但作為社會中的個體,我們還是要去“冒險”認識它,就像當年老饕們“河豚入市思拼命”一般好奇、認真。

王程韡新作:《正是河豚欲上時:一場飲食社會學的冒險》。
  一場飲食與社會的“冒險”
  寫這本書,王程韡給了兩個理由,一個是長久以來對“科學技術學”理論,特別是法國哲學家拉圖爾思想的關注;另一個更接地氣也更“觸及靈魂”——來自一次ICU里的人生反思。
  嗜鉻細胞瘤,“得了會壓迫腎上腺,血壓奇高”。在體育鍛煉蔚成風氣的清華,作為一名園中“青椒”(大學青年教師別稱),王程韡常年游泳,偶爾血壓高一點,以為是運動過了量。
  等被查出得了這種名字奇怪的兇險疾病,醫(yī)院的床位還要等號排隊。王程韡決定回老家做手術。手術是全麻,推出來后,要在ICU里留觀48小時。那一天是2014年12月31日,在所有人歡欣跨年的時刻,他旁邊是正在搶救的病人,頭頂是長明的燈,每一秒都是煎熬。
  在可怕的清醒中,王程韡開始思考人生:“原來的研究還要不要繼續(xù)?如果上人生中最后一門課,還要不要講以前的東西?我是誰?我為什么會成長為今天這個樣子?”
  他的家鄉(xiāng)公主嶺,一個距離長春40公里的“十八線小縣城”,在那個“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時代,王程韡考上了清華電子系,胡吃海塞了一暑假,以95公斤的體重邁入大學時代。
  在ICU病床上,王程韡回顧自己的前半生,發(fā)現(xiàn)“每次打開記憶的閘門,流出來的全都是吃的東西”——作為一個10歲就開始做飯的廚子,食物,是他建構自我、發(fā)現(xiàn)社會、理解時代的一面透鏡。
  《正是河豚欲上時》(下文簡稱《河豚》)描寫的就是這一場飲食與社會的“冒險”。王程韡用“一魚兩吃”來形容這本書的兩種不同讀法。
  先看正文,就是一個個通俗故事,貫穿著他自己從“小王”到“老王”一路與吃相伴的成長史:從家門口小賣店的“無花果”“蜜桃精”,到長春姥姥家的紅腸、白菜卷和粉鴿子;從“美國加州牛肉面大王”里一碗并不正宗的牛肉面,到“必勝客”里一疊高高的沙拉塔;從在波士頓用魚片、豆腐片、西紅柿和檸檬胡椒鼓搗出一鍋美國版酸湯魚,到升級“奶爸”后焦慮不安地給兒子小崧選奶粉、做輔食;從在深圳夜市里放飛自我地點一鍋砂鍋粥,到躺在病床上虛弱無力地吃著各種病號飯……
  再看尾注,幾乎與正文等長,延展出飲食背后的時代癥結,關乎文化秩序、世界體系、資本邏輯、民族國家、全球化……于是,一杯喜茶就是一個世界,在它的兩端,一邊是排起長龍、追逐網(wǎng)紅的消費者,一邊是在阿薩姆的茶園里捉蟲或是在非洲的大山里背咖啡豆的小孩;就像一間麥當勞,從象征著美國生活方式的正宗洋快餐,到被憤怒市民抵制的“國際超級鐵公雞”,再到收容城市流浪漢、拾荒者的避風港,金拱門依舊,它的涵義變遷,卻是整個中國的變遷。

“舌尖上的社會學”課堂上。
  用寫段子的勁頭備課
  這樣的寫法,自然是一場“冒險”。王程韡拉來人類學“大神”列維—施特勞斯來壯膽。后者在《熱帶的憂郁》里絮絮叨叨地記錄下年輕時在亞馬孫叢林的探險經(jīng)歷,而這部看起來毫不“學術”的散漫游記,已成為人類學的不朽經(jīng)典。
  但在中國學術界,很少有人這么寫,這只“河豚”的誕生自然一路坎坷。一波三折后,人民文學出版社欣然接手。王程韡決定將版稅捐贈給一所貧困地區(qū)的小學,用作一年的營養(yǎng)餐費用。他和學生坦陳,《河豚》注定不會是暢銷書,也許首印的8000冊就是極限。但一本小書也有自己的力量,比如給一所學校一年的好時光。
  這也正是《河豚》試圖表達的:小人物依然可以以自己的方式,認識和改變周遭的小世界。舌尖上的社會學,也是每個普通人的社會學。“我講了這么多我的故事,你有沒有一種沖動,寫寫自己的故事呢?”2020年秋天,“舌尖”開到第四個年頭,按照王程韡對自己的要求——一門課最多開5年,到了該落幕的時刻。這一次,他決定“任性一把”,要每位同學提交一份不多于3000字的生命歷程敘事報告。
  對王程韡來說,教育是一件嚴肅且私人的事情,為此要勤奮備課,“15分鐘必須爆個梗,要不同學就溜號了”。他拿出寫脫口秀段子的勁頭,為此不斷從《脫口秀大會》的李雪琴那里“上貨”,甚至對她半決賽的稿子進行了詳細批注。
  “隔壁(北大)能培養(yǎng)出李雪琴,確實比清華強。”王程韡感嘆,“她的稿子有社會科學的學術底子,又能把深刻變成段子和笑料。”相比而言,大多數(shù)學術寫作則“慘不忍睹”,處于“寫書—出書—送書—銷毀”的內(nèi)循環(huán)中。即便是標榜通俗的寫作,也是炒作媒體炒作過的話題,隔著窗戶紙點撥一下,“聽一聽,貌似有道理,緩解了心中焦慮,然后隨即忘了”。
  他在圖書統(tǒng)計系統(tǒng)“開卷”上搜索“像××一樣思考”的書名,科學家、哲學家、經(jīng)濟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法學家,沒有不能“思考”的。“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認知圖式,不會輕易改變,所以也不可能像你一樣思考。你能做的,是像每個普通人一樣思考,然后用普通人能理解的方式講出來。”
  《河豚》就是這樣寫出來的。“舌尖上的社會學”落幕后,接檔的新課是“二次元醫(yī)學社會史”,同樣來自王程韡對個人生命的追問。課程大綱已出了一版,涉及《鬼滅之刃》《火影忍者》《哪吒鬧海》《邋遢大王》等,看題目,中二與學術之魂都熊熊燃燒。他的少年時代在《哆啦A夢》《圣斗士星矢》《七龍珠》“老三本”的陪伴下度過,長大后除了打磨廚藝,最大的愛好就是“追番”。開這門課的目的,“一來是讓醫(yī)學史變得有趣,二來是刺激一下漸漸滑入玄幻套路的國漫,敢不敢正視一下我們這個豐富多彩的現(xiàn)實社會?”

接檔“舌尖”的新課“二次元醫(yī)學社會史”,涉及《鬼滅之刃》《火影忍者》《哪吒鬧?!贰跺邋荽?/span>王》等中外動漫。
  春節(jié)前,王程韡在辦公室門上貼了一副新對聯(lián):“菘芥筆羹獻歲新,瑄玉不琢侍祠頻。”“瑄”是女兒瑄瑄,2021年1月1日凌晨出生;“菘”是兒子小菘,今年3歲。他說,女兒要像古代的玉璧,璀璨明麗;兒子則可以低調一點,就像被譽為“諸蔬之冠”的菘,清清白白,不染功利心,民間俗稱大白菜。
  幾年前,他開了個公號“蘇菲的腦洞”,即智慧(Sophie)的腦洞。網(wǎng)友用“前途光明”的包袱送他網(wǎng)名“蘇潛光”,他欣然接受。公號上除了一些正經(jīng)或不正經(jīng)的學術探討,還記錄下一個名校“青椒”在學術與帶娃間鐘擺般搖蕩的真實生活。
  2020年,王程韡38歲。這一年,經(jīng)歷了疫情下的隔離、網(wǎng)課的手忙腳亂、物價的節(jié)節(jié)飆升,他在公號上定下未來的目標:做一點真正喜歡的研究,開一些名字不那么討喜的課,時不時給自己和家人包頓餃子。還有,趁著延過一次的海洋館年卡沒過期,再多去看看被困在小房子里的企鵝。

左圖:王程韡一家合影?!逗与唷芬粫?/span>中多次提及妻子大花與兒子小菘。(本刊記者 侯欣穎 /攝)
右圖:在個人公號“蘇菲的腦洞”里,王程韡記錄下一個名校“ 青椒 ”在學術、做飯、帶娃之間穿梭忙碌的日常生活。
  每個人都有一扇任意門
  《環(huán)球人物》:你在書中提到了“無花果”、“蜜桃精”、跳跳糖,都是很鮮明的80年代食物,這算是一代人共同的記憶。
  王程韡:弗里德曼當年說“世界是平的”,但根本不是。世界分為中心和邊緣,中心可能是北京、上海、紐約、倫敦,但公主嶺肯定是邊緣的邊緣,所以我們才會吃到用蘿卜絲制成的假無花果,而且吃得很開心。這個世界的不均質從零食就可以看出來。比如在北京看到可比克,你會覺得這個超市檔次好低,但在很多縣城,可比克是最高端的薯片品牌,放在最現(xiàn)眼的位置,哪兒有樂事呀?
  《環(huán)球人物》:書中講到當代人為了吃得健康,從養(yǎng)生老湯到低溫慢煮、輕斷食,不斷鼓搗新花樣,為什么現(xiàn)在保健、養(yǎng)生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年輕?
  王程韡:現(xiàn)代化轉型中,個人的商品化在所難免。準備生孩子了,女性要吃點葉酸,男性要戒煙戒酒,胎教還要聽點古典音樂。每個人很早就明白,我是一個商品,應該讓自己具有更多的價值。于是從考大學到找工作,每一個能寫到簡歷、展露在酒桌上的東西,都應該馬上積累。所以才會有養(yǎng)生的焦慮,因為如果命都沒了,價值就直接歸零了。年輕人不去思考整個社會結構帶來的壓迫,而是想通過一些可控的手段,比如喝點枸杞菊花,來實現(xiàn)更好的改變,因為身體是很多人生活中碩果僅存的、能控制住的東西。
  但我不想批判,相反,這是一種合適的方式。在過去,馬克思告訴你,資本家欺負你,你要沖到他的工廠,把機器都搗毀;斯科特告訴你,你就磨洋工,使用弱者的武器。但現(xiàn)在,對抗和逃避都是不現(xiàn)實的。我們要找到一種與世界和解的方式,改變不了大社會,還不能改變小世界嗎?如果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合適的方式,整個大環(huán)境說不定就改變了呢?
  《環(huán)球人物》:你與世界和解的方式是什么?
  王程韡:知識。在獲取知識的過程中我很快樂,這種快樂很大程度上打消了大部分家長的育兒焦慮。我老婆懷小崧的時候,我就把8年制的婦產(chǎn)科教材看了一遍,之后幾乎所有東西就沒“坑”了。
  《環(huán)球人物》:書中寫到王小波,你很喜歡他?
  王程韡:我的文學素養(yǎng)極差,高中時看過的只有金庸小說和韓寒的《三重門》。讀王小波已經(jīng)是念研究生了,但真的很喜歡。你想做一個社會的傀儡,還是一只特立獨行的豬?這個問題一直在。
  如果小波還在,我想告訴他,我們活得很好。無論我們選擇請客吃飯,讓一輩子沒上臺講話機會的自己,在鄉(xiāng)親面前露一把臉、提一口氣;還是選擇在夜市吃衛(wèi)生堪憂的路邊攤,卸下偽裝,逃離內(nèi)卷化的996、007,都可以找到一種突破秩序、重獲自由的方式。每個人都有一扇任意門,讓我們從社會中脫嵌,先去里邊待會兒,從一個商品活回一個人,然后帶著一份開心重回現(xiàn)實?!逗与唷穼懙囊彩沁@個過程:我們從社會結構的束縛下走出,打開一扇門,透出一點光。
  《環(huán)球人物》:蘇潛光?
  王程韡:哈哈哈。

      (本刊記者 許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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