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0日,大鵬在北京接受本刊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大鵬,本名董成鵬,1982年出生于吉林省集安市,導演、演員。2004年,擔任搜狐視頻《明星在線》主持人,2012年,自導自演迷你喜劇《屌絲男士》。2015年,自導自演電影《煎餅俠》獲得11億票房。2018年,執(zhí)導短片《吉祥》獲得第五十五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創(chuàng)作短片獎,該片電影版于2021年1月29日上映。
1月的北京天氣寒冷,大鵬裹著一件羽絨服出現(xiàn)在記者面前,拍完照后,他穿上一早準備好的棉靴,說:“我們坐得近一點聊。”
大鵬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隨和,同時,像很多人說的,現(xiàn)實中他并不“逗”,也許是因為年紀漸長,也許是因為即將上映的電影《吉祥如意》。“這個電影對我來說非常殘酷,我跟你描述的時候有幾次心潮涌上一絲激動,但是又很快按壓下去,”大鵬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我沒有辦法讓自己完全投入,不然咱倆都得在這坐著哭。”
這是一部紀錄片風格的劇情片,里面的“角色”大都是大鵬老家的親人,在這部片子里,他近乎真實地展現(xiàn)了一個東北家庭的春節(jié)。“我描繪故事,會優(yōu)先想到發(fā)生在一個小城市,盡管我也不排斥描繪更大城市的人和事,但是這接近于一種本能。”為了保持紀錄片的質(zhì)感,大鵬很少干預角色對話和情節(jié)方向,全片只用了一個專業(yè)演員,其他人只是在鏡頭下自然生活,以及“扮演”自己。
在外界看來,拍這部片子的大鵬跟過去拍喜劇的那個大鵬,多少有些不一樣。但對大鵬來說,這部影片并不意味著一次轉型,或者對大眾審美的一次試探,“我不會考慮是不是要向所有人展示我在這方面的能力,或者轉換一個評價體系,進入到文藝電影的創(chuàng)作陣營中”。
拍一場“天意”
電影《吉祥如意》的片名原本叫《姥姥》。2016年春節(jié)前夕,大鵬正帶著電影《縫紉機樂隊》劇組扎在吉林集安準備拍攝,那里也是大鵬的老家。這次回老家前,大鵬忽然有了一個想法,他想拍一部片子,記錄姥姥怎么過年,于是干脆成立了《姥姥》劇組。
“我跟大家說,我們?nèi)ヅ囊粓?lsquo;天意’。沒人知道姥姥在春節(jié)那天會干什么,這是一次實驗性的拍攝。”
在大鵬的印象中,小時候母親身體不好,總跟父親去外地求醫(yī)問藥,他的童年時光是和姥姥一起度過的。長大后,他到外地讀書工作,每當生活不如意,就會買一張回老家的車票,交通不算便利的小城集安對他來說就是永遠的退路。“我有好多玩偶,它們總要站在一個底座上,老家就像是我的底座”,大鵬說。
然而天意弄人,當劇組抵達老家時,姥姥突然病重。大鵬站在姥姥的病床前,內(nèi)心難過又無助,從病房走出來,腦子里纏繞著很多問題:是不是自己回來才讓姥姥生了病?劇組該怎么辦?他只能先把情緒擱置在一邊,“如果天意是我回到家,看到姥姥躺在床上,那我也想把這個事繼續(xù)進行下去”。他決定改變方案,以姥姥的三兒子、他的三舅為主人公繼續(xù)拍攝。
三舅名叫王吉祥,原本是當?shù)赜吞锏谋Pl(wèi)科科長,也是兄弟幾人中日子過得最好的。后來,他因為發(fā)燒引起了腦炎,后遺癥讓他漸漸神志不清,開始每天念叨一些外人聽不懂的話,除了吃包子、抽煙、散步,其他什么都做不了。沒過多久妻子跟他離婚,女兒和一部分財產(chǎn)都被判給了前妻。
影片從王吉祥吃包子的一場戲展開,他一面吃,一面含混不清地說著“文武香貴,一二四五”,那是他兄弟姐妹的名字和排行,他反復低吟的這些密碼,都是他最在乎的事。全片唯一的專業(yè)演員是飾演三舅女兒麗麗的劉陸。親戚的口中交代了麗麗的人物背景:她帶著幾歲的女兒在大城市工作,10年沒有回過老家,自然也10年沒見過父親。大鵬把麗麗這個角色安插在影片中,承擔了控制節(jié)奏的功能,“有些事我希望做到可控,終歸需要有一個人承擔話題的引導”。
拍攝開始沒幾天,姥姥病重去世,三舅的托管問題一下子成了全家人的焦點。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飯,對話不自覺地引向三舅。和姥姥住在一起的二舅一家,過去常年照看三舅,主張出錢把三舅“送走”,或是讓女兒麗麗接走;大舅和受過三舅幫助的小舅則主張家人共同照管。你來我往的話語中,親情、責任、沖突在幾個一母同胞的親人間拉扯。
那場戲,攝影師拍到手抖,劉陸被巨大的真實感包圍,一度無法承受壓力而離席。為了不讓沖突繼續(xù),大鵬叫停了拍攝。
左上圖、左下圖:電影《吉祥如意》劇照。右圖:大鵬在電影《吉祥如意》拍攝現(xiàn)場。
右圖:大鵬在電影《吉祥如意》拍攝現(xiàn)場。
從劇情片的角度來看,這個故事極其真實,人物對話和多數(shù)情節(jié)都是自然發(fā)生的;而一個演員的加入,又讓這部影片脫離了紀錄片的范疇。真實和虛構水乳交融,如果沒有大鵬和片中眾人的親情關系,失去“演員們”對導演的絕對信任,拍攝大概都難以完成,這是一次不可復制的實驗。
“觀眾的觀看習慣是被逐漸培養(yǎng)的。國外有一些‘偽紀錄片’,是用紀錄片的手法去包裝一個故事,這種創(chuàng)作國內(nèi)比較少見。”大鵬說,“動了這個念頭,決定用這樣的方式去拍一部電影,本身就很冒險。當拍攝開始的時候,你連方向在哪都還不知道。”
拍攝結束后,大鵬把《吉祥如意》的拍攝素材隨身帶著,不管到哪工作,一閑下來就打開手邊的電腦,開始剪片子。80個小時的素材,他斷斷續(xù)續(xù)剪了4年,每一次剪輯,他都要重回2016年那個春節(jié),在大雪皚皚的東北,直面幾代人之間不可言說的情感。“面對那些事情的時候,我沒有辦法特別客觀冷靜,成為一個觀察者,因為情感上做不到。”這種反復拉扯讓大鵬不自覺地陷入情緒低谷,一度難以抽離。那段時間,網(wǎng)上有很多人討論:“大鵬最近怎么不高興了?”一個喜劇演員不在狀態(tài)似乎更容易被觀眾察覺。
把“普通”變成標簽
在《吉祥如意》片尾,姥姥把門一關,露出門后貼著的一張大紅色的“吉祥如意”剪紙,那是大鵬多年前北漂時帶回家里的。鏡頭一掃而過的墻上,貼滿了大鵬剛畢業(yè)時的照片,有跟姥姥的合影,還有他當主持人時候和明星的合影。
大鵬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學習成績好,大學里讀的是建筑專業(yè),畢業(yè)后能在老家找個不錯的對口工作。但他一直以來最喜歡的還是音樂,大學期間他自己組樂隊、參加歌唱比賽,畢業(yè)后,他毅然到北京追尋音樂夢。剛到北京那會兒,他在網(wǎng)絡上搜索工作崗位,“音樂”總是關鍵詞。他給音樂公司投簡歷,前臺和實習崗位也不放過,“沒有人理我,后來理我的是搜狐的音樂頻道編輯,還是跟音樂有點關系”。
2000年初的互聯(lián)網(wǎng),用大鵬的話說,非常“荒蠻”。網(wǎng)站想要產(chǎn)出大量內(nèi)容,人手不夠,編輯也有了出鏡機會。從一檔叫《明星在線》的節(jié)目開始,大鵬當上了網(wǎng)絡節(jié)目主持人。那時候,他一邊當著主持人,一邊錄制網(wǎng)絡歌曲、發(fā)專輯,演網(wǎng)劇、話劇,在《海洋天堂》等幾部電影里打醬油。這樣的忙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并沒有受到多大關注,“那個時候你看不到未來,真的不敢幻想”。積累了一些演藝經(jīng)歷后,2012年,大鵬攢出了《屌絲男士》。
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穿格子襯衫的普通青年,總是扮演處在尷尬境地的小人物,劇里的搞笑段子對當時的觀眾很有吸引力?!秾沤z男士》以每年一季的速度更新了4年,總播放量超過36億。在接下來的幾年里,大鵬幾乎成為屌絲的代表,他也把“普通”兩個字變成了自己的標簽。盡管那時候還沒有“流量”的說法,但市場顯然意識到了他的號召力。新麗傳媒找到大鵬,希望他主演《屌絲男士》大電影。
這部電影沒有找到合適的導演,大鵬就自己頂上了。初入電影行,大鵬保持了難得的節(jié)制,他沒有過度消費《屌絲男士》的IP,而是另起爐灶,創(chuàng)作了一個叫《煎餅俠》的新故事。戲里,主角大鵬糊里糊涂簽下電影合同,要在沒錢沒人的條件下拍一部全明星陣容的電影;戲外,導演大鵬為了邀請明星來客串,從手寫長信到登門拜訪,同樣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戲里戲外完美互文。電影結尾,鄭伊健、陳小春、謝天華和林曉峰幾個“古惑仔”伴著“叱吒風云我任意闖,萬眾仰望”的音樂出場,驚艷了不少觀眾。為了請幾位“大佬”出山,大鵬曾經(jīng)一個人拿著《煎餅俠》的劇本,專門跑到香港找?guī)孜谎輪T的經(jīng)紀人談合作。
大鵬身上有種日漫男主式的“屌絲精神”,也許其貌不揚,天資普通,但卻有一腔孤勇,總能憑著一股毅力和堅持解決難題,給人意料之外的驚喜。
《煎餅俠》最終票房超過11億,成了2015年電影圈的一個奇跡。“連我媽都問我,你能從10億里分到多少錢?”迅速成名的那段時間里,大鵬也經(jīng)歷了很多質(zhì)疑,他現(xiàn)在看來,是因為“那個電影的能量就停留在某個階段,更多的收獲它是承受不起的”。大鵬曾說,“屌絲”這個詞能給他帶來安全感,然而《煎餅俠》以后,幾乎很少有人再管他叫“屌絲”了。
做網(wǎng)站編輯的時候,大鵬想要做得“不一樣”,讓別人記住他。當主持人的時候,他也想做得不太一樣,這種想要不一樣的態(tài)度一直存在于他對自己的要求里。“到現(xiàn)在我也想做點不一樣的事,于是才有了我們對話的基礎,才有了《吉祥如意》”,大鵬說。
左上圖:大鵬自導自演的短劇《屌絲男士》劇照。右上圖:電影《煎餅俠》劇照,2015年上映。
下圖:電影《縫紉機樂隊》劇照,2017年上映。
“身體在前面走,想法被甩下了”
《煎餅俠》上映后不到3個月,大鵬接到廣電總局的邀請,和管虎、徐崢、韓延、李玉一起去好萊塢交流學習。他們在混音棚里觀看了一部黑人音樂電影,電影一開場,大鵬看到一位黑人歌手登臺演唱,吉他、貝斯手合奏,整體音效產(chǎn)生奇妙的化學作用,音樂好像劃破時空的界線,讓他與大學時代組建樂隊的自己又打了個照面。那一刻,他決定拍攝《縫紉機樂隊》。
在2017年上映的電影《縫紉機樂隊》里,小鎮(zhèn)青年胡亮在老家集安組建了“縫紉機樂隊”,一路從冷清的排練場走上了有萬千觀眾的舞臺。最初感染大鵬的那個電影畫面,在影片中演變成了全片的最高潮——縫紉機樂隊一行人站在大吉他雕像前為臺下觀眾歌唱,那是一場5000人的演唱會。
回看自己的電影路,大鵬感覺像是搭上了一輛快車。“以前是去報道電影節(jié),突然間我就走上了紅毯;以前總在央視西門蹲春晚,后來有一天我自己上了,我的身份轉變是非常劇烈的。”
《縫紉機樂隊》之后,大鵬更多時候以演員身份跟觀眾見面。比如2019年上映的電影《受益人》中,他摘掉眼鏡,飾演為了給兒子治病而騙婚的吳海,這個角色刷新了很多觀眾對他演技的認知。“有時候我開玩笑說,我是‘以演養(yǎng)導’,以演出經(jīng)驗滋養(yǎng)我作為導演的部分。”近幾年,他合作的對象從知名大導演慢慢變成一些新銳導演,在片場,他除了是演員,很多時候也能用自己的經(jīng)驗輔助拍攝,也開始有人找他擔任電影監(jiān)制。
大鵬一直在適應自己身份的變化。“有時候我會有一種明顯的感受,就是身體在往前走,突然某一時刻想法被甩下了,我的情緒沒有辦法得到緩沖。”也許是這個原因,讓他當導演的節(jié)奏慢了下來。
在2020年受到觀眾熱議的綜藝節(jié)目《演員請就位2》中,大鵬擔任發(fā)起人,還在前半段賽程中承擔主持人的角色,同時拍攝了“天使劇本”短片《花木蘭》。這是《縫紉機樂隊》后,他以導演身份跟觀眾見面的第一個作品。這部久違的作品,獲得了網(wǎng)友近乎一致的好評。“觀眾對你的爭議也好、肯定也好,都是暫時的”,大鵬說,“它會隨著時間或者單元作品的變化而變化,所以我不是特別期待在這件事情上迎來全面改觀,因為它只代表著對某個作品的評價。”
不論是最初拍攝《屌絲男士》大電影,還是現(xiàn)在,大鵬始終不愿意重復自己的老路。盡管有很多人邀請他繼續(xù)拍攝《煎餅俠2》或者《縫紉機樂隊2》,他都沒動心。“我對拍《縫紉機樂隊2》的沖動,并沒有比做一個新故事的更大。”在過去的采訪中,他曾說要在60歲時拍《煎餅俠2》,現(xiàn)在這個志向變得模糊了,他說也許會在50歲或者59歲時拍,也許不會拍,因為那個時候,他可能又有了新的感興趣的事。(本刊記者 李雨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