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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的悲哀與曠達

2023-08-18 10:53:56 來源:杭州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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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笠屐圖軸》

編者按

文以載道,史以知往。

文史館員制度是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將黨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理論運用于人民政權建設的創(chuàng)舉,是黨和政府與知識界、文化界聯(lián)系的重要橋梁和紐帶。

該制度建立以來,集聚和團結了一大批有非凡學術成就的各界精英,他們德才兼?zhèn)洌苌鐣鹬亍?/p>

2020年12月,杭州市文史研究館正式開館。今年春天,杭州市文史研究館舉行首批館員聘任儀式,聘任包偉民、杜衛(wèi)、陳紅民、沈松勤等40位研究館館員和30位特約研究員,并以新聘館員為契機,發(fā)揮和利用好文史館“存史、資政、團結、育人”的主陣地作用。各位文史館員也在積極推進杭州優(yōu)秀文化的廣泛傳承和傳播,厚植歷史文化名城底蘊。

今日起,本報開設新欄目《跟著館員讀文史》,記錄文史館員助力杭州激活宋韻文化、良渚文化、大運河文化、西湖文化等歷史文化因子的思考與探尋,為服務助力杭州文化興盛貢獻智慧和力量。

沈松勤

蘇軾一直為人們所喜愛推崇。

林語堂寫蘇軾,是“一個樂天派與另一個樂天派”。王水照寫蘇軾,“一生貶居黃州、惠州、儋州三地,每次都經(jīng)過激烈的感情沖突和心緒跌宕,都經(jīng)過‘喜—悲—喜(曠)’的變化過程”。

在蘇軾的人生中,“悲”與“樂”或“苦”與“曠”是互為依存、相互作用的;“悲”與“苦”賦予其“樂”與“曠”的深度與廣度,若無“悲”與“苦”的作用,其“樂”與“曠”也就失去了深刻的內(nèi)涵和誘人的魅力,也難以深入把握蘇軾文學作品的意境。

烏臺詩案與人生轉折

蘇軾一生三次被貶:神宗元豐二年(1079),44歲時被貶黃州,元豐八年還朝;哲宗紹圣元年(1094),59歲時被貶惠州;哲宗紹圣四年(1097),62歲時再貶儋州;66歲逝于放還途中。

元豐二年,御史中丞李定、舒亶以蘇軾在通判杭州時期所寫詩歌《錢塘集》為罪證,彈劾蘇軾?!跺X塘集》繼承了儒家詩學中諷刺的傳統(tǒng),批評新法在實施過程中的弊端。這時,王安石已退居金陵,神宗全面主持變法新政。新法弊端日趨嚴重,反對新法的聲音也日趨強烈,加諸西北邊事的困擾,給試圖通過實施新法,富國強兵,解決西北邊事的神宗帶來了嚴峻的挑戰(zhàn)與考驗。根治“烏臺詩案”,不失為抑制異論,保證新法實施的有效舉措。因此,神宗不惜背負以言罪人的惡名,以“特欲申言者路”——輔拂臺諫,廣開言路為由,指控蘇軾以詩文譏訕新法。

立案后,臺諫通過勘治,審定蘇軾譏訕新法就是“指斥乘輿”,屬于《宋刑法》“十惡不赦”中的第六惡“大不敬”,主張應予“特行廢絕”;而大理寺卻遵循法理,判蘇軾“當徒二年,會赦當原”,應予赦免,負責復核的審刑院也支持大理寺的判決。但蘇軾的生死予奪,無論御史臺、抑或大理寺與審刑院,均無權決定。蘇軾貶謫黃州,最終取決于神宗超越法理的“特責”。

黃州、惠州、儋州三地貶所,從黃州到惠州,再到儋州,環(huán)境越來越惡劣,生活越來越艱苦,年紀也越來越老大,兇險不斷,變化無常。

貶謫途中,經(jīng)過鎮(zhèn)江金山寺時,有人給蘇軾畫像,他很喜歡,始終帶在身邊,并在《自題金山畫像》中寫道: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謫居心事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首詞也寫于謫居黃州時期,有序曰:“(元豐五年)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清代詞人鄭文焯評:“此足征是翁坦蕩之懷,任天而動。”有人說:既然如此,應像王維《終南別業(yè)》所說“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才是真正的“任天而動”,曠達自適,詞中“莫聽”“誰怕”云云,卻分明依然糾結于被貶黃州的苦難現(xiàn)實,故非“坦蕩之懷”。誠然,蘇軾并沒有完全擺脫對現(xiàn)實際遇的執(zhí)念,但破除這一執(zhí)念,力求不以己悲,不為外物牽縈,卻是真實的。

嶺南至海南,以及西南黔州、郴州等地均為瘴癘之域。唐代諺語:“鬼門關,十人九不還。”說的就是這些地區(qū)瘴癘的險惡。宋代也有諺語稱,嶺南“春、循、梅、新,與死為鄰;高、竇、雷、化,說著也怕”。在唐代,朝廷采納出生于嶺南的張九齡的“建言”,有意識地將犯錯誤的官員貶往嶺南。貶往嶺南,對于不殺文人士大夫的宋代官員來說,無疑是極刑。

然而,身處困境,面對苦難、甚至死亡,蘇軾具有挑戰(zhàn)命運的強大意志,他既能正視苦難,在孤獨與悲愁中,又能化解悲愁,悲而不傷,自適自樂,表現(xiàn)出超乎常人的自我調(diào)節(jié)與適應能力。其能力則來自他在相對性思考中形成的應變處世之道。謫居惠州期間,蘇軾在給孫志康的信中說:

今北歸無日,因遂謂惠州人,漸作久居計。正使終焉,亦有何不可。

給程正輔的信也說:譬如元是惠州秀才,累舉不第,有何不可,知之免憂。

因而在惠州,他向世人宣布:盧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在儋州則又自稱: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在這一相對性思考下的人生實踐,則明顯體現(xiàn)為以變應變之道,其《書海南風土》一文便典型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該文開篇描寫“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但筆鋒一轉,轉出“儋耳頗有老人,年百余歲者往往而是”的事實,故據(jù)而認為只有“習而安之”,適應其環(huán)境氣候,“百余歲豈足道也”。因此,也就有了“自撥床頭一甕云,幽人先已醉濃芬”的自適自安之樂。

如果說,相對性思考所形成的以變應變的策略,是蘇軾謫居時期消解悲苦的一貼良藥,形塑了其寄“悲”于曠、寓“苦”于“樂”謫居心境;而其以變應變的策略便來自他的易學思想。


《黃州寒食詩帖》

馳騁翰墨

蘇轍在蘇軾墓志銘中寫:“既而謫居于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后讀釋氏書,深悟?qū)嵪啵瑓⒅?、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總結了蘇軾謫居期間的文學創(chuàng)作特征,由文學觀人生。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蘇軾筆下的赤壁,詞境壯闊,氣度豪邁。江山、歷史、人物,逐一奔入眼底,兼有感奮和感傷兩重色彩。詞的最后,自笑“多情”與“一尊還酹江月”中,心與江游,神與月交,“我”與江月同在,消解了執(zhí)念,排遣了悲愁,呈現(xiàn)出一派明澈曠達的胸襟與情性。

這番心境,謫居黃州期間的《記承天寺夜游》也可見一二。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

月色下由竹柏之影構成的這一清明澄澈之境,令人心曠神怡。其實,這一風月佳景無處不有,但為“忙人”所忽視,唯有“閑人”能領略。

對此,蘇軾在《臨皋閑題》中作了進一步說明:“臨皋亭下八十數(shù)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xiāng)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

所謂“閑者”,即蘇軾自指。“烏臺詩案”前,蘇軾潛心“濟民”而“為口忙”,很少顧及風月,而今被幽禁賦閑,真正成了江山風月的主人,也就有了足夠的時間發(fā)現(xiàn)和欣賞夜月、竹柏、山川草木魚蟲的天地風月之美。

蘇軾在鐘情江山風月時,表現(xiàn)的不是遠離塵世的孤僻,而是貼近大眾的親和,并因善于從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發(fā)掘詩意,愉悅自我,致使其生命個體如同一件充滿張力的藝術品,格外動人,令人感佩,即便在飲酒、理發(fā)等凡俗的生活中,也概不例外。如作于惠州的《真一酒》:

撥雪披云得乳泓,蜜蜂又欲醉先生。稻垂麥仰陰陽足,器潔泉新表里清。曉日著顏紅有暈,春風入髓散無聲。人間真一東坡老,與作青州從事名。

這首詩描寫真一酒釀就的材質(zhì)與成色,也生動地描繪了飲者的形象。如果說,“曉日”句畫其形色,那么,“春風”句則寫其神情,形神兼?zhèn)?,躍然紙上,呼之欲出,仿佛是高明的畫家繪就的一幅《東坡飲酒圖》。

蘇軾在儋州所作《旦起理發(fā)》《午窗坐睡》《夜臥濯足》的《謫居三適》,以及《次韻子由浴罷》《汲江煎茶》等詩篇,從理發(fā)、午睡、洗腳、沐浴、煎茶之類日常生活的瑣事中,刻畫了身處困境時充滿生命活力的安適形象。他通過貶謫時期具體的日常生活來體現(xiàn)他亦悲亦樂的曠達,這成了他的心境,也是他的文學意境。

沈松勤,杭州市文史研究館館員。杭州師范大學資深教授、浙江大學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唐宋文學與中國詞學研究。

君子送清風

清風向來是君子品德里的重要內(nèi)容,所以扇子還能用來禮賢下士,夸贊別人品質(zhì)高尚。

書法家蔡京和宋徽宗的相識,就和扇子有關。蔡京,曾在京城做個小官。盛夏時節(jié),他每次進到衙署,都有兩個衙役手持白絹團扇給他扇風消暑,時間一長,蔡京挺感動,一時興起,就在兩把扇子上各題了一首杜甫的詩。沒想到,次日見面時,兩個衙役全都穿戴一新,一問,說是那兩把扇子被端王買走了,足足賣了兩萬錢。這端王,就是后來的宋徽宗。宋徽宗做了皇帝后,再與蔡京談及此事時,宋徽宗還感慨地說,當年,你題詩的那兩把扇子至今藏于內(nèi)府。

宋徽宗的兒子宋高宗,則親自在扇上題詩賜大臣。紹興元年,有位直臣名叫胡直孺,是抗金志士。他在朝論中上奏十事,宋高宗非常欣賞,在白團扇上御書杜甫詩句“文物多師古,朝廷半老儒”贈送給他。


《搗練圖》(局部)

繪大千世界

流傳至今的宋畫,有相當一部分是畫在扇上的,多以絹本扇頁的形式出現(xiàn)。在宋代,絹是用來寫字與作畫的最通用的材料,以素絹做成的紈扇,不但成為畫師們展露才華的小小天地,也是士大夫們揮灑寫意的留言本。

扇畫不僅是搖曳生風的器物,也是反映宋代圖景的載體,方寸之間描繪大千世界。扇畫的表現(xiàn)力,絲毫不亞于大幅繪畫。

南宋建筑以木結構為主,八百年過去,風雨摧蝕,木質(zhì)易腐,曾經(jīng)的瓊樓玉宇不可復見,因此,《水軒花謝圖》《宮苑圖》中主殿的工字殿布局,以及馬遠、李嵩、趙伯駒等名家畫作中的門窗隔扇、欄桿望柱等,都成為德壽宮遺址博物館設計的主要思路來源。

宋代的亭臺樓閣也會見諸于扇畫。南宋“皇叔”趙伯駒的《仙山樓閣圖》紈扇頁, 祥云山峰間,有一紅色的樓臺殿閣。放大看,植柱構梁,疊拱下昂,彩紋綺幔,工而不板,繁而不亂,“游規(guī)矩準繩中而不為所窘”,真乃落筆似有神助。

當然,宋畫的寫實水平還體現(xiàn)在美妙的花鳥畫中。

林椿的花鳥果品,件件栩栩如生。他的《枇杷山鳥圖》,繡眼鳥的羽毛先以色、墨暈染,再用工細小筆拉出根根絨毛,鳥兒背羽顯得堅密光滑,腹毛則蓬松柔軟,雅致細膩到讓人頓生愛憐。林椿的畫小品居多,很多是團扇畫。大不盈尺卻美輪美奐,一把扇子上皆是意趣。他每出一幅,宮中貴人都爭相傳看。不僅在宮廷受寵,在市井里也很流行,眾安橋夜市上,每當林椿的復制畫上市,總有人趨之若鶩。

行走的“桃花源”

南宋的荷花,我們現(xiàn)在還能見到一些。如《荷花圖》《淥池擢素圖》《太液荷風圖》《疏荷沙鳥圖》。其中有一朵,讓人一見傾心。那就是吳炳的《出水芙蓉圖》。

《出水芙蓉圖》,絹本設色,縱23.8cm,橫25.1cm。荷花一朵,占據(jù)整個畫面,在碧綠的荷葉映襯下盡現(xiàn)君子氣質(zhì)。此畫系用沒骨法,用筆輕細,不見勾勒之跡,敷色柔美,渲染出花瓣既輕盈又腴潤的質(zhì)感?;ò陮訉邮嬲?,花心中的嬌蕊環(huán)繞著半露的蓮房,每片蓮瓣的形狀、角度、色澤和光感都安排得無懈可擊。淺粉色的花瓣、嫩紅花蕊似乎還帶有拂曉時分的露珠,用宋徽宗的觀畫法去看,這正是花苞初發(fā)的最佳時刻。微妙之處,使人嘆為神工。

南宋畫家劉松年畫過多幅扇畫,流傳下來的《秋窗讀書圖》,縱25.8厘米,橫26厘米,描繪的是秋天的景色。兩棵參天高松頂天立地,上部的松枝如盤龍相互纏繞,曲折多變。中景是秋水渺渺,遠景為起伏的山巒。傍水而建的庭院外,樹葉紅了,從水波看似乎正有徐徐微風吹著紅葉,發(fā)出簌簌之聲。窗內(nèi)正在讀書的文人,被窗外聲色所吸引,若有所思中抬起頭望向窗外。門外的童子,盡量動作輕盈不去打擾主人的雅興。后人看他的畫作,往往會長久被吸引,想象自己就是畫中人,或為一讀書人,安靜從容地坐在書案前,對一炷香,沉醉在書里;或為一雅士,佇立湖邊,凝神傾聽風聲;或為一僧人,靠著古樹,思接千載……

在南宋,本是平凡之物的扇子,若有畫托意,似乎就成了行走的“桃花源”,“咫尺可開萬里天”。

責任編輯:蔡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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