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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在臨安的辛棄疾

2023-06-05 09:12:00 來源:杭州日報 作者:姜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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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司農(nóng)寺在今御街浙江地方銀行舊址一帶,理宗時遷至太廟西北。姜青青 攝

 

辛棄疾唯一存世手跡《去國帖》,寫在平定賴文政時。故宮博物院藏

辛棄疾長什么樣?

好友陳亮曾為他的畫像題過字:“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負,足以荷載四國之重。”眼角一瞥,便目光銳利,鋒芒畢露;肩背厚實強壯,堪當扶危救國的重任。

錦襜突騎渡江初

臨安人第一次見到辛棄疾時,他那一臉風霜就讓人印象深刻。那是在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閏二月,一色騎兵五十人,風塵仆仆,從余杭門(今武林門)按轡入城。隊伍中分明還綁縛著一個人。

數(shù)天以后,坊間傳開一則勁爆新聞:這小辛哥才二十三歲,五十人就敢在金兵五萬人中將那廝手到擒來,千里渡江,獻俘行在。這出手,生猛霸氣!那廝被正法的這天,法場設(shè)在眾安橋下、御街當心,四周人頭攢動。刑事了迄,人們似乎還沒“過癮”,聚議了半晌,方才散去。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音chān,錦衣)突騎渡江初。”小辛哥千里獻俘一事,很長時間都占據(jù)著熱議的榜首。即使他本人后來已老去,那場金戈鐵馬,猶在眼前……

紹興三十二年正月十九日,辛棄疾等人奉山東抗金義軍首領(lǐng)耿京之命,來到建康府(今南京)與宋朝接洽歸宋一事。此時,宋金雙方對峙于大江南北,耿京手握二十五萬大軍,一旦南歸,宋軍實力將陡然見漲。駐蹕在此的宋高宗大喜,封賞了辛棄疾一行人,并讓他們速回山東,引兵南渡。

走到海州(今江蘇連云港)時,他們意外得知耿京部將張安國突然反水,刺殺耿京后奔濟南金人去了。義軍群龍無首,一朝瓦解。辛棄疾對偷雞摸狗、賣主求榮的人從不慣著,即率五十輕騎突襲金營。正與金將酣飲的張安國猝不及防,被辛哥夾兔子似的從五萬金兵大營中劫走,金人追之不及。一行人晝夜兼程,直抵臨安,張安國終被正以典刑。

此時已回京城的高宗,再次召見辛棄疾,“一見三嘆惜”,遇見如此勇毅的小將,他嘆為觀止。

《美芹十論》平戎策

辛棄疾再到臨安,已是八年之后的孝宗朝了。而能夠重回臨安,是因為乾道元年(1165)他寫了一篇《美芹十論》,由此上了宰相虞允文的“白名單”。

“美芹”什么意思?辛哥崇尚耕作,后來的雅號就叫“稼軒”。可美味蔬菜無需一論再論以至十論,且不計標點符號寫上12600多字。這其實是個典故,“獻芹”是說本人的建言獻策比較淺陋,是一種自謙。這篇文章具體寫了審勢、察情、觀釁、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詳戰(zhàn)等十個方面內(nèi)容,貨真價實就是一篇軍事論文。時任廣德軍(今安徽廣德)通判的辛哥向官家“獻芹”,結(jié)果,因為是“越級”上奏,這篇萬言書石沉大海,連個回聲都沒有。后來辛棄疾歸田時說:“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便與這次“獻芹”有關(guān)。

乾道五年(1169),孝宗覺得與金和議靠不住,便留意備戰(zhàn),拜虞允文為宰相,兩人銳意恢復,打算早晚打回老家去。

虞允文是紹興末年的第一猛人,當時宋軍對金兵的猛攻差點扛不住了,全靠他力挽狂瀾。拜相之后,他喜歡帶個小本本,專門記錄有才又見識的人,類分三等,取名《材館錄》,作為薦用人才的參考。這天在秘書省(在今河坊街)偶然聽說辛棄疾寫過這么一篇“大作”,心頭一熱,便記住了這個名字。第二年,時任建康府通判的辛棄疾接到了進京面圣的朝旨。

辛棄疾抵京后,孝宗在寢殿延和殿召見了他。出乎孝宗意料的是,這位年輕人談鋒甚健,說起用兵北伐縱橫捭闔,頭頭是道。說守江必須守淮河,又說守淮必須練民兵,條分縷析中往往又有諷喻責難,搞得孝宗有點不適應(yīng)了。

辛棄疾說完了,孝宗卻煩了。你這年輕人有想法,很好,但你說話的腔調(diào)哪像是在向朕說事,還叭叭個沒完,不曉得跟朕說話得委婉點嗎!于是,在需要他做總結(jié)性發(fā)言時,竟然沒吭一聲。其實,辛棄疾這天雖然“持論勁直”,講話直白了點,用詞火爆了點,卻比不上道學家朱熹。后來孝宗聽朱熹面奏,人家嗓門不大,但一張口就一發(fā)入魂,把你嗆到懷疑人生。

雖然印象欠佳,但辛哥有才,這點孝宗還是認可的,更何況他是虞相舉薦的人。于是沒過幾天,朝旨任命辛棄疾為司農(nóng)寺主簿,將他留在了京城。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司農(nóng)寺位于御街市南坊北側(cè)(今中山中路惠民路交叉口附近),管事很雜,京城的糧草倉儲、漕運調(diào)遣、御園種植、皇帝籍田、官酒造曲、薪炭供給等等,從官家、官員到官兵的吃喝用,都得管好。辛棄疾的主簿職務(wù)類似辦公室主任,掌管文書、簿籍、印鑒這些物事。

市南坊一帶的御街是有名的“珠子市”,天下珠寶薈萃于此,都是動輒數(shù)以萬計的買賣。附近的炭橋藥市,所賣的海外香藥也是大宗商品。司農(nóng)寺地處的這片珠光寶氣和香氣,與熏人的西湖暖風有得一比。所以,盡管主簿這位置很重要,但辛棄疾覺著這不是他的“菜”。這趟來京,本是沖著前線的主題去的,結(jié)果給弄了個后勤的活兒干,南轅北轍了。

人在臨安,心在江北,他毫不隱晦自己對于北伐大事的專注。在司農(nóng)寺干了一段時間后,他直接給虞相寫了篇文筆浩蕩、議論勁爆的《九議》,對《美芹十論》論及的形勢和策略等問題,作了更為詳細的論述,并結(jié)合自己在司農(nóng)寺任職中的所見所聞,提出理財對于備戰(zhàn)的重要性,反對備戰(zhàn)不足而輕啟戰(zhàn)端。可是,虞相沒有回應(yīng)。虞相有他的難處,當時朝中主和派勢力強勁,諸多北伐之策終究沒能付諸行動。大形勢則是當時的金國安定平穩(wěn),宋人無隙可乘。

在京城,他也時不時走走西湖,在孤山、飛來峰、冷泉亭等地留下了不少詞作??墒菐状卧谖骱呣D(zhuǎn)悠后,他越來越納悶和擔憂——他看出西湖水位明顯高于城區(qū)地勢,哪天有誰兵臨城下,一旦決開西湖,滿城軍民不都成了魚鱉?為啥就沒人看到臨安城的這個漏洞?

因為擔責漕運,他經(jīng)常往來于運河兩岸。某天在城內(nèi)看到運河中一艘糞船緩緩駛來,船頭上插著一面旗幟,上面赫然標著“德壽宮”三字!一艘臭烘烘的糞船,也要標榜自家的背景后臺嗎?

有人向他解釋,城東都是廣袤的菜地,所以城里的糞肥特別搶手,但糞船出城卻要繳稅,只有大內(nèi)宮中的糞船免稅。還說,這些糞船其實很多都是老百姓的,船主為了避稅,買通宮中內(nèi)侍,冒名德壽宮,就能直通城外了。辛棄疾后來把這“新聞”跟好友朱熹說了,朱熹不信,但之后來京城也目睹了“德壽宮”糞船,咋舌不已,認為這是橫征暴斂,太不講理了。

乾道七年(1171)元宵節(jié)來了。月上夜空時,辛棄疾站在司農(nóng)寺門口,望著滿大街的火樹銀花、車水馬龍和承平氣象,卻有一種落寞的心緒。南歸已近十年,還我河山的夙愿卻一無伸展,當年的轟轟烈烈漸已寂寂寥寥。“恨此中、風月本吾家,今為客!”早些時候游飛來峰冷泉亭而懷想家鄉(xiāng)濟南的七十二泉,寫了一首《滿江紅》,里面種種壯志難酬、思鄉(xiāng)之恨,再次浮現(xiàn)眼前。而披肝瀝膽的高謀大計一再被束之高閣,無以出路。他不慕繁華,不愿逐流,也不甘寂寞。但那份失意總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夜闌時分,華燈稀落,辛棄疾的身影恍惚在清冷的大街上。他吟哦成一闋《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開春后,辛棄疾離京出知偏僻窮困、環(huán)滁皆山也的邊境小城滁州(今屬安徽)。

了卻君王天下事

辛棄疾第三次到臨安,做了一名“倉庫”保管員。

淳熙元年(1174),他原來在建康府的上司葉衡上位丞相。葉衡這人知曉兵事,主張恢復,與辛棄疾意趣相投。經(jīng)他力薦,辛棄疾再次回京,升職倉部郎中。

倉部的事兒與他原先的司農(nóng)寺多有相同處,但管得更精。臨安城糧米大都來自運河輸送,運河沿線的三大官倉就歸倉部掌管。省倉上界(今天水橋武林廣場一帶)儲藏上等糧米,專供皇家帝室、皇親國戚和朝堂百官享用。省倉中界當時位于仁和橋東(今密渡橋附近),倉儲中等糧米,供給在京普通官員、駐軍、太學生以及受雇于官府的工匠雜役等。余杭門外九里路(今香積寺以北一帶)的省倉下界,儲存糙米用作備用軍糧。辛棄疾的倉官廳就在御街倉橋東側(cè)(今屏風街附近)。

雖是管倉庫的,但他卻像個救火兵,不時要解朝廷的燃眉之急。先是在淳熙二年(1175)初,因官發(fā)會子(即紙幣)過濫,造成貨幣貶值,“軍民嗷嗷”,鬧得孝宗晚上都睡不好覺,對紙幣的可行性疑神疑鬼。某天孝宗問辛棄疾拿辦法,辛棄疾說,發(fā)行會子原是為了便民,必須堅決行用,不能因為貨幣貶值就停罷紙幣,但您也不能在濫發(fā)的路上狂奔,不能讓會子只在一城一地打轉(zhuǎn)轉(zhuǎn),必須控制其發(fā)行量,必須加大流通范圍,同時守住會子的信譽。他的觀點影響到了孝宗,會子暫停新發(fā),此后十年沒再出什么幺蛾子,紙幣終究沒有停擺。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年四月,茶商賴文政起兵湖北,橫掃湖南、江西。宋廷調(diào)兵上萬,三易其帥,卻連連失手。無計可施時,有人想起了每天在倉橋那里上班的辛棄疾。讓辛哥去!他可是見過陣仗的人,想當年對陣金兵,五十人就敢沖鋒陷陣玩硬的,平時說起打仗的事也是鋒芒畢露,沒人跟得上他的節(jié)奏。辛哥去了,絕對好使!

于是這年六月,“倉庫”保管員遷職江西提點刑獄官,他成為平叛大軍的總指揮。在江西僅一個多月,辛棄疾兵不厭詐“誘殺”賴文政,這場平叛也就沒別人什么事了。

可就在這時,葉衡因為私下對孝宗有不敬之言而丟了相位。辛棄疾由此失去了朝中最有力的支持。此后他在臨安城任職的時間都很短,淳熙五年(1178)他被召為大理寺(今耶穌堂弄一帶)少卿,春來夏去,很快就去湖北任職了。十五年后的紹熙四年(1193),他被光宗召見,隨即履職太府卿,冬來秋去,也不足一年時間。

但他面奏光宗時陳述的觀點,極具洞察力。他提到了構(gòu)建長江上游荊州和襄陽防御體系的重要性,并且根據(jù)天下分合的歷史規(guī)律,認為在當今南北分治的形勢下,一旦金國衰落,“有英雄者出”,天下極有可能被第三方政治力量所統(tǒng)一。

這是他第二次警示蒙古的崛起。早在滁州任職時,他就發(fā)現(xiàn)蒙古人異軍突起,曾上書朝廷,斷言金國六十年后必亡,并預(yù)警金亡之日,也是大宋憂患真正到來之時。事實上正是蒙古,后來成為統(tǒng)一中國的新勢力,而元軍傾力攻取襄陽后,宋朝亡國便成定局。在眾人以為時局無憂時,辛棄疾逆知蒙古漸大的憂患,堪為卓見。只是他想“了卻君王天下事”,光宗卻連家庭矛盾都搞不定,遑論治國謀天下。

元嘉草草,贏得倉皇北顧

太府寺(今通江橋東,理宗時遷至太廟西北)執(zhí)掌財貨政令、庫藏、商稅、貿(mào)易等。在此為官時,辛棄疾忽然發(fā)現(xiàn),臨安城北有了一片新天地。

他原先在大理寺和倉官廳上班時,常去附近的白洋湖(今胭脂新村到浙報一帶)看看風景散散步。這天春光正好,他又來到白洋湖,拐過一片香蒲水蓼,一座豪門大院赫然在前。信步而入,邂逅了這里的主人張镃,兩人一見如故。

張镃是南宋中興大將張俊的曾孫,清河坊的循王府他不想住,在城北買地造園,以五年時間建成這座豪園。辛棄疾在他的引領(lǐng)下,游歷了這處以“桂隱”為總名的宅園,內(nèi)有西宅、東寺、南湖、北園、亦庵、約齋和眾妙峰山等風景,而南湖 “管領(lǐng)風月”,北園“娛燕賓親”,各有其用。兩人在林堂對竹張樂,酌酒邀月,直到曲終人散。兩人此后彼此欣賞,多有唱和。

回到太府寺,辛棄疾卻心情不佳。某天同僚吳交如不幸病故,卻無棺殯殮。他感慨不已,自掏腰包為這位廉介之士辦了后事。但事后不少官員竟然以為他很有錢,紛紛前來索要錢財,稍不如意,便搞事情,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辛棄疾無可奈何,只好請求朝廷外放,離開京城。

嘉泰三年(1203),家居鉛山(今屬江西)多時、已經(jīng)六十三歲的辛棄疾再次被起用,出任浙東安撫使。次年正月,他應(yīng)召進京面見寧宗。這是他見到的第四位宋朝皇帝。盡管已經(jīng)年邁,但他壯志依舊,對寧宗說,各種情報和跡象表明,金國必亂必亡,他愿意跟朝中元老大臣一起,預(yù)為應(yīng)變之計。

寧宗對他的話沒反應(yīng),邊上卻有一人喜不自勝。誰?韓侂胄。

原來,辛棄疾這次重返政壇,其背后全是韓侂胄一手操控。此人外戚出身,仗著親手給寧宗黃袍加身的“光榮事跡”,獨斷專行,寧宗都成了他的提線木偶。為了給自己刷“威望值”,他想跟金人干仗。于是就請辛棄疾、陸游等一批有威望、圖恢復的人出山。對辛棄疾來說,這次用兵北伐可能是他最后的機會了。因此,對韓侂胄安排的任職和詔對,心懷磊落的他欣然應(yīng)命。

在京期間,他還應(yīng)邀去韓侂胄的南園(今長橋附近)做客。陸游也曾是這座花園里的座上賓,還撰述了一篇《南園記》。如今辛棄疾望浩蕩碧波,翱翔飛鳥,憧憬滿懷。他寫下了一首詞《六州歌頭》:“君不見:韓獻子,晉將軍,趙孤存。千載傳忠獻,兩定策,紀元勛。孫又子,方談笑,整乾坤。直使長江如帶,依前是存趙須韓。伴皇家快樂,長在玉津邊,只在南園。”從春秋趙氏孤兒的功臣韓厥,到北宋兩朝顧命大臣韓琦,直到韓琦子孫韓侂胄,辛棄疾不吝贊美之詞,但更多的是對收復故土的熱盼與厚望。

然而,骨感的現(xiàn)實再次尷尬了豐滿的理想。開禧二年(1206),南宋貿(mào)然對金開戰(zhàn)。辛棄疾曾擔心的“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不幸言中,韓侂胄“導演”的戰(zhàn)事一敗涂地。此時的“老廉頗”辛棄疾被朝廷旋用旋罷,只是京城里的一名“離休”人員。

開禧三年(1207)九月,辛棄疾病故于鉛山家中。兩個月后,禮部尚書史彌遠和張镃等人密謀南湖,最終在玉津園(今洋泮橋附近)劫殺韓侂胄,函首金國,息兵求和。

韓侂胄曾操弄針對朱熹等人的“慶元黨禁”。七年前朱熹去世時“黨禁”正嚴,這位大儒的門生故舊無人敢去送葬,唯有“黨外”人士辛棄疾昂然前往,祭文稱頌朱熹:“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今以此文為辛棄疾奠,也當之無愧。

責任編輯:馮小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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