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18日,是敦煌畫院北京分院開放日。人民文娛記者去的那天,是個陰雨天,陸陸續(xù)續(xù)10多個人趕來,進門時,有的人身上還掛著雨滴。
畫院的墻上,掛著畫師們臨摹的敦煌壁畫,有大有小。主空間里有一個地方被黑色幕布遮著,走進去是復原的兩座敦煌石窟,里面的壁畫都是泥本臨摹作品。所謂“泥本臨摹”,區(qū)別于紙本臨摹,是遵從“三沙六土一分灰”的古法,取敦煌土、宕泉河水而作,幾乎完全還原了壁畫材質(zhì)。觀眾舉著蠟燭,一邊聽講解員講壁畫的故事,一邊細細地看。“似乎能聞到泥土的氣息。”有人說。
參觀完這座“移動的莫高窟”,所有人都被領(lǐng)到二樓的體驗空間。大家依次坐好,每人面前擺著一幅“敦煌手姿”的樣稿,有菩薩手、飛天手、持器手等9種姿勢,上面蒙上一層白色的宣紙,旁邊放著毛筆和墨水。“敦煌壁畫‘以線造型’,手姿主要就是線條的勾勒。”負責講解的老師說,臨摹并不難,重在安靜和專注。每個人都拿起筆,蘸墨、呼吸,小心翼翼地提筆、勾畫。時間仿佛停了下來。
同一時間,距離北京2000多公里外的敦煌畫院里,院長宋靈正和畫師們在“面壁”,臨摹莫高窟220窟北壁的《藥師佛經(jīng)變》。這幅作品長6.8米、高3.5米,畫里有樂舞、燃燈、燈樓等,講述如何供奉藥師佛的禮法規(guī)矩,生活氣息濃厚。畫師們從2020年初開始臨摹,預計明年完工。“每個時期的敦煌壁畫,其實反映了每個朝代的歷史、文化、生活氣息和色彩。我們作為壁畫臨摹人,想做一些敦煌與當下連接的東西,把它的當代氣息畫出來。”宋靈對記者說。
在敦煌畫院,有一批像宋靈這樣的畫師,他們把壁畫帶出洞窟,走向大眾。隨著“敦煌熱”不斷升溫,越來越多的畫家、藝術(shù)家、壁畫愛好者,甚至普通人,也拿起畫筆。“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敦煌。每個人都可以畫敦煌。畫院就是這樣一個平臺,把個體聚合在一起,做成一個相互支持的場域,一起接續(xù)1600多年前的美。”宋靈說。
近日,敦煌畫院出版了一本書《敦煌如是繪》,以創(chuàng)作者、畫師的視角講述壁畫,“當你拿起筆畫敦煌時,會看到一個不一樣的敦煌”。
接手“一把雙刃劍”
敦煌畫院坐落在一個三岔口上,往東是莫高窟,往南是月牙泉,往北是進敦煌城的方向。1993年,原敦煌市政協(xié)主席楊士科退休后,心系敦煌壁畫的傳承,找來敦煌研究院美術(shù)所的學者及一批畫家,成立了敦煌畫院,初心便是將千年壁畫臨摹保存,讓敦煌藝術(shù)薪火相傳。
臨摹敦煌壁畫,早已有之。近代以來第一人是畫家李丁隴,1938年冬,34歲的他組了一支探險隊,從西安出發(fā)奔赴敦煌,途中人員幾乎散盡,李丁隴最終抵達。在洞窟里,他鋪草為床,衣衫襤褸、形容枯槁地臨摹了8個多月,完成了宏大浩繁的“極樂世界圖”臨摹草稿和100多張單幅畫。之后,他回到西安,舉辦“敦煌石窟藝術(shù)展”,轟動一時。這是敦煌藝術(shù)第一次經(jīng)中國藝術(shù)家之手得以傳播。
1941年初,李丁隴攜帶臨摹畫作到重慶、成都,結(jié)識了正在青城山隱居的張大千。受其影響,張大千打點行裝,來到敦煌,開始了長達兩年八個月的“面壁”臨摹之旅。這段時間,他的畫技飛速躍升。同時,因為張大千的名氣,敦煌藝術(shù)也得到了更大范圍的傳播和認知——他在重慶舉辦的臨摹敦煌壁畫展,雖然票價高達50元法幣,售票處仍常常排起長龍,有時竟達一里多長。在戰(zhàn)亂紛飛的年月,兩位畫家開啟了近代敦煌壁畫臨摹事業(yè)。之后,常書鴻、段文杰、史葦湘、李其瓊、李振甫等一大批卓有成就的藝術(shù)家留守敦煌,臨摹壁畫,摸索出一條“補救壁畫”之路——時間這個殺手,正一分一秒地、緩慢地、可怕地、用一種看不見的方式奪去壁畫的光彩和生命。到了上世紀90年代,敦煌壁畫的保護和敦煌藝術(shù)的傳承更加急迫,敦煌畫院的成立恰逢其時。
畫院成立時,宋靈剛到敦煌3年。他從小愛畫畫,曾在蘭州跟著師傅學國畫,也學裝裱。1990年,在敦煌開畫店的叔叔把他叫了去。到敦煌后,他第一時間去莫高窟看壁畫,“一下子驚住了,和之前在博物館、畫冊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樣,是自己之前無法想象的,像是打開了另外一個世界”。他一個窟一個窟細細地看,印象最深的就是壁畫上的人線條很粗獷,但很生動,后來才知那種層層疊染的筆法是凸凹法。
“當時,敦煌有很多國際游客,尤其是東南亞人。以敦煌為主題的畫特別受歡迎,一張能賣幾千塊,那時一個月工資也就一兩百塊。”宋靈回憶說。他出畫很快,但畫得多了,開始不滿足于畫。他找來許多敦煌相關(guān)的書,研究壁畫背后的歷史和故事。因緣際會,他結(jié)識了楊士科,兩人成了忘年交。2005年,楊士科辭去院長一職,把畫院交給了宋靈,并對他說:“這是一把雙刃劍,要把它做好,做不好會挨罵。”
接手畫院后,宋靈壓力很大。當時的畫院里有一批畫師,默默地、日復一日地臨摹壁畫。他們不計酬勞,忘卻世俗與喧囂。“大都是本地人,臨摹壁畫的手藝好多都是家傳。”宋靈說。副院長沈永平,土生土長的敦煌人,父親有一個同學胡開儒,在榆林窟做保護管理,也畫畫。年少時,沈永平到胡先生家串門,看到很多畫,覺得很震撼,就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要把這些壁畫畫下來。后來,他到西安美術(shù)學院國畫系學習,跟著老師一起臨摹壁畫,由此走上這條路。還有資深畫師莊生源、敦煌文化講述人李藝等,這樣一批志趣相投的人,因為臨摹壁畫,聚在了一起,常常結(jié)伴從早畫到晚,不知疲憊。
帶著溫度的壁畫
自2005年接手畫院那刻起,宋靈就開始考慮如何更好地傳承敦煌藝術(shù)。“敦煌壁畫歷經(jīng)1000多年,就像人一樣,已經(jīng)是年老多病了。比如說,顏料層會一片片翹起,逐漸變得酥軟像酥團一樣,甚至開門聲音大一點,都可能會掉落。每去看一次壁畫,就是對它的傷害。”
臨摹壁畫是傳承壁畫的一種有效途徑。“但我們當時基本上都是紙上臨摹,紙遇到水就皺了,或者時間久了就發(fā)黃,不好保存。”宋靈說。為此,他去請教專家,和畫師們商量,最終決定回到原點——在泥板上作畫,就像洞窟里的壁畫一樣。但無論是敦煌研究院的老師,還是聘請的畫工,都沒有泥板作畫的經(jīng)驗。
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第一年,他們查找史料,對照著剝落的墻斷面的材質(zhì)進行研究,按照古書上寫的“三沙六土一分灰”的比例,調(diào)制泥土制成泥板。但半年后泥板開裂了。又經(jīng)過十多次試驗,有時摻膠,有時加麻布片,有時還加蛋清,最終花了兩三年,才找到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不開裂、不起甲的方法。制作泥板是個漫長的過程,需要耐心和細心,“一般都是自己做,一次做上五六張,20平方米左右,大概花個把月的時間。但這樣的‘慢’是值得的。泥板臨摹出來的畫作是帶著溫度的,不再是冰冷的資料。站在泥板畫面前,眼睛看到的、心里感受到的就是洞窟”。
為了更接近洞窟里的壁畫,宋靈還自己研制上色的顏料。幾年前,有人在莫高窟東南面300公里外的山里探險,途中發(fā)現(xiàn)一些很深的洞,洞里的礦石有顏色,比如朱砂紅、赭石、雌黃,一揉就鋪開來,適合做顏料。
宋靈打聽好地址,帶人去采集。那些洞多位于半山腰,需要架梯子、拽著繩索往上爬,再順著山脈往前挖,“找到后很激動,原來莫高窟的顏色在這兒呢!礦石的顏色一層一層的,深淺不一,有些像張掖的丹霞地貌,還有些閃著光的云母”。顏料取回來,稍微研磨一下就可以用了。那一次,他們?nèi)×藘纱?,大概?0斤,扛著下了山。
一切準備就緒,接下來就是在泥板上作畫,起稿、修稿、過稿、定稿、敷色、勾線、調(diào)整,共7步。“在泥板上畫,每一筆都格外慎重,下筆的力度、運筆的速度,包括情緒、氣息,都要前后一致,不然就會亂。”宋靈說。飛舞的飄帶、絲絲發(fā)髻、縷縷胡須等描畫起來難度較大,有些長線條往往不能一筆描成,必須中途停頓,調(diào)整筆毫,但又要保持氣脈相連。完成時,為了年代感,他們往往還要進行做舊工藝。
他在泥板上臨摹的第一幅作品是《千手千眼觀音》,位于莫高窟3窟南壁。畫中近千只手,只只有變化,只只都生動。當時,宋靈和另一位畫師共同創(chuàng)作。畫之前,兩人先聊一下各自的構(gòu)思,真正畫時便與世隔絕。有時一畫一整天,有時感覺不好就停工一天,最終花了半年多完工。這是敦煌畫院的第一幅泥本臨摹作品,如今成了畫院的“鎮(zhèn)院之寶”。“臨摹一幅作品,不僅要仔細觀察臨摹對象,還要對壁畫內(nèi)容、時代背景、藝術(shù)形式等進行深入研究。只有站在歷史角度,才能通過畫面進入原創(chuàng)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宋靈說。
臨摹不同年代的壁畫,下筆有不同的感覺,他們慢慢摸索出一些創(chuàng)作規(guī)律。比如敦煌壁畫中的經(jīng)典形象飛天。佛經(jīng)經(jīng)常描述諸天人、天女歌舞或者散花的情景。印度早期的飛天有翅膀,敦煌的飛天則與中國傳統(tǒng)神仙聯(lián)系在一起,只畫幾根飄帶就可以飛起來。“北魏晚期以后,飛天有了更強烈的動感,畫得很輕盈、苗條;到了唐代,飛天體態(tài)優(yōu)美而富于動感,因為國家強盛,再加上不斷吸收、創(chuàng)新、發(fā)展,使敦煌的飛天藝術(shù)達到了最為繁榮的時期。”
就這樣,畫院的畫師們一幅一幅地臨摹,有時站在木架上,有時趴在地上。如今,畫院臨摹的泥板畫有2000多平尺,大都收藏在畫院里,偶爾拿出來展覽。“只想將其好好保存下來、傳承下來。”宋靈說,敦煌壁畫在古代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的美術(shù)館,但要更加神圣。壁畫臨摹是探索歷史和古人心路歷程的有效通路,能讓更多人近距離、長時間地觀摩壁畫,找到跟敦煌親近的感受。同時,也是在為敦煌壁畫“續(xù)命”。
無數(shù)人的敦煌
近30年來,畫院的畫師們心無旁騖、默默無聞,就像當年的那些畫師們一樣——壁畫的創(chuàng)作者是誰始終是未解的謎團,幾乎很少有人在歷史上留下姓名。“但有一種巨大的滿足感。”宋靈說。每次“面壁”臨摹,就像是在穿越時空,和古人對話。
“會去想象古人是怎么畫、怎么起稿的。邊想邊畫,不由自主地就和古人融為一體,好像他的手拿著你的手在畫。”他想得最多的是:古代那些畫師地位并不高,生活也比較困窘,為何會在墻壁上繪出這樣一個富足與喜悅的夢想世界?
這是很多臨摹壁畫的人想要去探索的問題。
有時,宋靈會和畫院副院長李碩聊天,共同討論敦煌藝術(shù),討論畫院的未來。關(guān)于未來,李碩并不擔憂。“一切終會消散,而美會留下來。敦煌有一種魔力,可以把很多人聚在一起。”敦煌壁畫塑造了一個絢爛的世界,里面不光有藝術(shù)之美,更有情感之美、精神之美。正因為此,一代又一代人去研究它,一代又一代人去臨摹它、傳承它。“古代敦煌壁畫創(chuàng)作者通過創(chuàng)作壁畫來獲得心靈上的滋養(yǎng),現(xiàn)代人也依然可以通過臨摹壁畫獲取內(nèi)心的力量。尤其是在快速發(fā)展、充滿不確定的當下,人們更需要心安之處。”李碩說。他相信每個人都可以拿起筆,“我以我筆續(xù)敦煌”。
宋靈的身邊就發(fā)生了一個關(guān)于“九色鹿的傳承”的故事。在敦煌壁畫中,他最喜歡的就是九色鹿,“無論在什么環(huán)境下,它都是泰然自若的姿態(tài),即便遇到刀槍加身,它還是那樣不卑不亢地站著,那樣從容,震撼人心”。1980年夏天,上海美影廠的美術(shù)設(shè)計師馮健男帶領(lǐng)團隊來到敦煌,在莫高窟住了23天,研究、臨摹壁畫《鹿王本生圖》,最終完成了動畫片《九色鹿》,在一代又一代孩子心中埋下了真善美的種子,激發(fā)了他們對敦煌的向往。
20多年后,還是個小女孩的秦月語在電視上看到《九色鹿》,被片中善良美好的九色鹿、神秘浩瀚的敦煌奇景吸引。后來,她學美術(shù)、修復古籍,讀研時修古壁畫摹寫與保護專業(yè),最終走上了臨摹壁畫之路,多次臨摹童年時喜歡的《鹿王本生圖》。今年畢業(yè)時,她臨摹了一幅2.1米高的《普賢變》。4月,她將作品發(fā)布到網(wǎng)上,引來數(shù)萬網(wǎng)友點贊。“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這些美的力量,原來大家都能感受到。”秦月語說,而她也由此找到了連接傳統(tǒng)文化和當代審美的一個通道。
這些年,敦煌畫院一直在壁畫和大眾之間搭橋,讓更多人尤其是普通人參與到臨摹壁畫中來。最早是在敦煌總院,宋靈和妻子設(shè)計了一個“古法臨摹體驗”:先是參觀臨摹壁畫作品,有專門的老師講解壁畫,解讀敦煌文化,分享敦煌的歷史、文化、地理地貌以及敦煌的人文和敦煌精神;之后,參與者親手在泥板上臨摹一幅敦煌壁畫。“有老人,有小孩,有美術(shù)專業(yè)的大學生,也有外國人。每個人的畫作都出人意料。”宋靈說。今年,這一體驗活動推廣到北京分院。
“那么,臨摹敦煌壁畫、了解敦煌藝術(shù)和當下的連接到底是什么?”記者問。
宋靈說,臨摹壁畫對自己的心靈是一次洗禮,“這恰恰是我覺得它最有價值的地方”。
他至今記得,2019年,敦煌畫院舉辦了一場特殊的畫展“回到敦煌”,展出一批自閉癥學生以敦煌為主題創(chuàng)作的畫作。其中有一個高二學生黃太陽,創(chuàng)作了近50幅“敦煌”油畫,配色大膽、萌趣動人。“在他的筆下,敦煌壁畫退去了往日的嚴肅,換上了天真爛漫的童趣??梢娺@個孩子在壁畫里找到了心靈的安放之處。這就是敦煌壁畫的力量。”
而這也是支撐著宋靈和畫師們臨摹壁畫的動力之一。現(xiàn)在的他,每天依然抽時間臨摹,有時也去莫高窟看壁畫。“專家們用臨摹來修復文物,畫家們用臨摹來提高技藝,普通人用臨摹來安定身心。而臨摹壁畫這項事業(yè)讓更多人看到了敦煌,對敦煌產(chǎn)生了興趣。”他說。從這個意義上講,敦煌藝術(shù)因為被臨摹而走出了洞窟,只要更多人了解并參與到欣賞敦煌壁畫中來,敦煌壁畫就不會消失,會一直在歷史長河中熠熠生輝。敦煌也不再只是壁畫,而是1600多年來中國人對美的追求,并在這種追求中找到了心的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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