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文史作家熊逸:小火慢燉《資治通鑒》

2023-11-21 11:02:16來源:環(huán)球人物網(wǎng)-《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作者:高塬
  熊逸:男,1973年出生。常年專注文史經(jīng)典解讀,著有《孟子他說》《春秋大義》《思辨的禪趣》等。疫情期間,著手創(chuàng)作《資治通鑒熊逸版》,為50多萬讀者串講經(jīng)典,引發(fā)關注。

在網(wǎng)絡上,熊逸總以一襲長衫的棕熊形象示人。
  《資治通鑒》里有這樣一則故事:建昭元年,漢元帝到虎圈斗獸,后宮嬪妃皆在一旁圍觀,不料意外陡生,原本圈養(yǎng)在圍欄里的熊突然逃了出來,嚇得旁觀者四散奔逃——“熊逸出圈,攀檻欲上殿,左右、貴人、傅婕妤等皆驚走。”后世有人看了這段,重新句讀,得了“熊逸”兩字為筆名,開始了著書立說之路。
  “字面意思可以理解為:不得了啦,熊逸出來了,大家快逃!想讓自己顯得威風點兒。”熊逸說。
  結果卻是威風有限,而神秘十足。早在2006年,熊逸寫作《孟子他說》時就已閉門不出多年,他曾說自己“和人一說話緊張,當保持一個距離時就很放松”。于是,披著“熊逸”的馬甲,30多歲的他講春秋戰(zhàn)國,講百家爭鳴,又講禪宗,講《周易》,語言活泛,思維洗練。當時他的一個編輯,拿他寫的東西給周遭人看,飽受贊譽,以為是個深沉老練的中年人,后來見了面一看,“年輕、白凈”。
  始終背對讀者,只用文字和讀者神交的熊逸,在2017年,開了間“賽博書院”。以一襲長衫,一副眼鏡,一頭棕熊的形象示人,為50多萬讀者講經(jīng)說史,《資治通鑒》是其中的重頭戲。今年10月,《資治通鑒熊逸版》出到了第三輯,歷史的坐標軸來到秦漢交接之際。司馬光如何為“秦二世而亡”歸因,熊逸又如何破題秦漢風云。帶著這些疑問,《環(huán)球人物》記者于11月初采訪了作家熊逸——當然,采訪仍是筆談。他聊起小時候讀的《資治通鑒》,聊起疫情期間臥病在床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又聊到歷史的細枝末節(jié),幽默地說,“我可不想為了成為任何一個歷史大人物,穿越回先秦。那時候的伙食很糟糕,連一份最普通的小炒都吃不到。”
  難怪作家萬維鋼說,熊逸對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進行了祛魅,“這個更鮮活的歷史只會讓你更加熱愛它——不是那種‘我家祖上特厲害’的愛,而是實在的親切感。”

2020年,熊逸開始解讀《資治通鑒》,目前講到秦漢之交的歷史。
  政治家的史書
  熊逸和《資治通鑒》是“忘年之交”。
  小時候的他幾乎處于放養(yǎng)狀態(tài),自由時間很多,打發(fā)的方式就是翻家里的書柜。有天一瞧,見柜里新添了套書——中華書局版的《資治通鑒》。“特別醒目,黃色的封面顯得相當古舊,一眼望去,整整20冊皇皇巨著,稱得上威風凜凜,相貌堂堂。”熊逸回憶,翻開內頁,繁體豎排,大字號是正文,小字號是注釋,注音全用的反切法(中國古代最主要的一種注音方法)。
  “對于小孩子來說,這樣一套書太有神秘感了,必須看”。因為書讀得多,讀得雜,年紀雖小,他看起繁體豎排卻不吃力,于是似懂非懂,不求甚解地,一翻就是許多年,“一冊一頁間滿是回憶”。
  2020年疫情暴發(fā),熊逸的生活并沒有發(fā)生太大變化,每天還是把自己關在家里讀書寫作,一如既往。當時寫的便是《資治通鑒熊逸版》的第一輯。他說從前也有講的想法,但時間、方式都不合適。“如果只用一周的時間,對這部大書僅僅做一點提綱挈領的概述,實在是暴殄天物。現(xiàn)在終于有機會,讓我可以用系列圖書的形式,榨出其中的每一滴精華。”
  作為一部多卷本編年體史書,《資治通鑒》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寫起,到五代后周世宗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征淮南停筆,涵蓋十六朝共1362年的歷史。作者司馬光選擇以時間為綱,事件為目,綱舉則目張,所以時間節(jié)點怎么選擇、怎么表示,皆有考量。因此,熊逸“榨書”的過程也是從時間著手?!顿Y治通鑒》全書以《周紀一》開篇,打頭第一句話:“起著(音同除)雍攝提格,盡玄黓(音同義)困敦,凡三十五年。”拿起書的人讀到這一句,多半就開始打退堂鼓了,看不懂,像打啞謎。
  “這句話的意思是,記錄周代歷史的第一卷,開始于著雍攝提格這一年,結束于玄黓困敦這一年。‘著雍攝提格’和‘玄黓困敦’是太歲紀年法中的年份名稱,分別對應干支紀年中的‘戊寅年’和‘壬子年’,轉換為公歷就是公元前403年到公元前369年。”接著,他細細地解釋起牽涉其中的十二星次、天干地支等天文歷法知識。
  司馬光為何要用如此生僻復雜的太歲紀年?熊逸認為,這不僅是出于實際的緣故,還有關于政治立場的弦外之音。編年史必須把歷史事件準確編年,需要天文歷算方面的專業(yè)知識,司馬光于是請來當朝權威劉羲叟負責編年,劉極推崇唐朝用太歲紀年的《大衍歷》,因此有了這些“怪詞”。而“刻意復古會讓人感覺這部書很莊重、很專業(yè)、很有格調,尤其是和新黨領袖王安石變法所掀起的銳意革新的浪潮格格不入”。

《資治通鑒》為編年體史書,所以作者司馬光對時間的選擇十分講究。( 于明達 / 繪 )
  太歲紀年之外,熊逸認為司馬光選擇公元前403年作為全書開端的做法,更需細想。事情要從公元前453年說起。當時,晉陽之戰(zhàn)后,韓、趙、魏三家聯(lián)手滅掉了智襄子,形成“三家分晉”的局面,后世一些歷史學家,如《戰(zhàn)國策》作者劉向以此作為戰(zhàn)國的開端。而司馬光著書時,偏偏選擇了50年后,也就是公元前403年,韓、趙、魏三家被周天子封為諸侯這一事件作為戰(zhàn)國時期的開端。因為在這位北宋醇儒的眼中,名比實重要得多——“臣聞天子之職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以儒家的標準來看,韓、趙、魏、智都是晉國貴族,他們無視晉國國君的存在,公然掀起內斗,是典型的禮崩樂壞。而若干年后,以禮制治天下的周天子非但沒有采取措施,反而分封韓、趙、魏三家族長為諸侯。“這就等于是,原本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得到了官方的認可,有了合法的名分。此事意義之重大,影響之深遠,再怎么估量都不為過。”熊逸說,“這就是政治家和史學家截然不同的歷史觀。”
  “身為政治家的司馬光當時立心要編一部大書,所以自然會有‘慎始’的意識,會十分嚴肅地處理一個不當不正的年份,將一件表面上的小事件解讀為歷史中最大的教訓。”正如熊逸在開篇就點明的那樣——《資治通鑒》不是史官的史書,而是政治家的史書。
  丁公到底該不該殺
  說到政治,不難想到操弄權柄、籌謀算計之術,于是,有不少人將《資治通鑒》當做研究“厚黑學”的教材。
  在采訪中,熊逸少有地擺出鮮明的態(tài)度:“《資治通鑒》顯然不是權謀之作,只不過書里免不了有各種權謀,這些內容剛好擊中了一部分人的興趣點而已。司馬光寫這部書時有自己的政治經(jīng)驗和一套儒家價值觀貫穿全書始終,書名‘資治’就已經(jīng)表明態(tài)度了,要以史為鏡,要對政治有幫助。”
  《資治通鑒》原本并不叫這個名字。早在宋英宗年間,司馬光就已經(jīng)在寫一部編年史書稿——《通志》了。等到治平四年(1067年),英宗逝世,神宗繼位,20歲的神宗請司馬光為自己講讀《通志》,才聽了開頭“三家分晉”的事件就很受觸動,頓覺歷史經(jīng)驗之重要,實為治國法寶。于是,他給《通志》重新命名為《資治通鑒》。
  “意思是:一部對治理國家特別有幫助的中國通史。宋神宗還親自為《資治通鑒》作序,又把自己做皇子時的私人藏書送給司馬光做參考資料。”熊逸說。

宋神宗趙頊為《資治通鑒》命名。(圖為《宋神宗坐像軸》,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對于秦漢之交這段歷史,“資治”的重要課題之一是從秦亡漢興中吸取歷史教訓。司馬光這次又拿了件“小事”,借題發(fā)揮。項羽麾下有個猛將丁公,在與劉邦短兵相接之際,放了后者一馬。項羽死后,他主動拜見劉邦,以為憑借當年不殺之恩可得善待,不想被劉邦押在軍前一刀殺了。殺人還要誅心,劉邦說,丁公身為項羽臣子,卻不盡忠,使項羽失掉天下的就是他。
  丁公到底該不該殺,自古以來頗有爭議,司馬光的態(tài)度是,該,因為“進取之于守成,其勢不同”。
  “司馬光認為劉邦自從起兵以來,沒少招降納叛,但在稱帝后,只有丁公一個人因此被問罪處斬,是因為進取的時代結束了,守成的時代另有一套章法。當天下一統(tǒng)時,應該強調禮義和秩序,國家才能長治久安。劉邦殺丁公就是想讓所有人明白:做臣民卻不忠于君主,一定沒有好下場。”熊逸解釋道,“用今天的話說,創(chuàng)業(yè)和守業(yè)是兩碼事,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人如果用創(chuàng)業(yè)經(jīng)驗來守業(yè),大概率會重蹈秦朝的覆轍。”
  “細枝末節(jié)”的意義
  《環(huán)球人物》:貫穿《資治通鑒熊逸版》第三輯的一個重要問題是“秦為何二世而亡”,司馬光承接賈誼《過秦論》中的觀點“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您的思考是什么?
  熊逸:戰(zhàn)國時期,商鞅在秦朝搞的是集權化改革,讓政治簡單化、國民均質化、管理數(shù)字化,于是整個國家、全體國民和所有國家大事都被化約為“耕戰(zhàn)”二字,眼里只有種田和作戰(zhàn)。這種“戰(zhàn)爭發(fā)動機”的慣性很大,以至于秦統(tǒng)一了六國后,依然停不下來,只能南征百越,北伐匈奴。問題是,隨著版圖規(guī)模不斷擴大,原有政治模式還能適用多久,前景恐怕并不樂觀。更何況秦始皇死得太突然,偌大一個帝國交在了毫無政治經(jīng)驗的秦二世手上。大體而言,秦二世繼承了五筆政治遺產(chǎn):第一,廣袤的版圖;第二,成熟的中央集權體制;第三,全面推行的法家治國理念;第四,一整套科層制官僚機構;第五,十九個親哥哥和具體數(shù)字不詳?shù)挠H姐妹。大概率所有遺產(chǎn)都有隱患。如果做一個簡單的比喻,可以說秦朝死于暴飲暴食導致的消化不良。在大澤鄉(xiāng)起義爆發(fā)前,大秦帝國就已經(jīng)處處潛伏著不安因素了,只是在秦政府的威權之下,沒人敢把不滿情緒公然釋放出來,這種時候,只需要星星之火,就可以迅速形成燎原之勢。
  《環(huán)球人物》:講陳勝吳廣起義時,您提到一個問題——戍邊誤期真的是死罪嗎?由此延伸到屯長的官職大小,秦法的嚴苛程度等。講這些細節(jié)有什么意義?
  熊逸:隨著睡虎地秦簡的出土,學界的確出現(xiàn)了對秦法是否真的如此嚴苛的懷疑,主要依據(jù)是這批秦簡中出土的《徭律》,加上后來的岳麓秦簡,可以推測秦朝的法律條文本身似乎談不上不近人情,只是不知道秦二世變本加厲到了怎樣的程度,法律的實際執(zhí)行層面又有多大程度的扭曲。這些細節(jié)沒有定論,至少我們可以確定,即便陳勝夸大其詞,也足有900人被他忽悠住了。這大概率是因為秦朝的法度確實足夠嚴苛,以至于人們即便對法律條文并不了解,也很容易談虎色變,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這就是細枝末節(jié)的意義。我們可以假想一下2000年后的人們看一本今天的現(xiàn)實題材的小說,他們也許分不清小說里的人物和情節(jié)是真是假,但只要他們還有正常的判斷力,就應當知道小說里的許多細枝末節(jié)反而是真實可信的,足以呈現(xiàn)出2000年前的社會生活面貌。
  《環(huán)球人物》:轟轟烈烈的巨鹿之戰(zhàn),留下來不少精彩的故事。其中最膾炙人口的就是項羽破釜沉舟。當時趙國有一位將領李齊,在彈盡糧絕下,抵抗秦軍幾十萬重兵圍攻,也不可謂不壯烈。但歷史上真正關于李齊的記載卻是一筆帶過的。您怎么看待歷史中類似的遺漏和殘缺?
  熊逸:這就是古代史,即使我們把所有的已知條件通通加起來,得到的也只是殘缺不全的回憶。假如當時反秦事業(yè)的贏家是趙國而不是楚國,假如了解李齊的人擔任史官,李齊的事跡就很可能會被大書特書,巨鹿之戰(zhàn)也很可能會呈現(xiàn)出另一番面貌。但假設終歸是假設。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像李齊那樣,轟轟烈烈的人生消隱于所有人的視野之外。但是,這難道不正是歷史學的魅力所在嗎——在審慎與豁達之間,在主觀與客觀之間,在文字與想象之間,在血脈與超然之間,在科學性與詩性之間。就像葉芝的那句詩:“山坡的青草/只會留下/野兔躺過的壓痕。”
  “心躺平了,人還站著”
  《環(huán)球人物》:《資治通鑒熊逸版》是在什么狀態(tài)下開始動筆的?
  熊逸:疫情時期,我被迫臥床了十幾天,什么都做不了,等到能做事,又要照顧臥床的家人,所以寫作進度被耽擱了不少,但不至于誤事。
  巧合的是,當初司馬光編寫《資治通鑒》,也是在一種自我隔離的環(huán)境下。熙寧五年(1072年)司馬光在新舊黨爭中落敗,退而著書,足不出戶,目不窺園,如是者將近20年。家門以外的世界,對他而言,也正爆發(fā)著一場史無前例的“危機”,一個叫王安石的人滿世界橫沖直撞,在皇權的加持下,把大宋王朝攪得不得安寧。司馬光只能關起門來和幾個助手一起研制“疫苗”,希望能夠以一部《資治通鑒》總結歷史上的興亡成敗,使今后的社會對各種形態(tài)的政治瘟疫永遠免疫。這當然是一廂情愿的想法,但這份努力并不會因此而失去價值。
  《環(huán)球人物》:《資治通鑒》有史料的價值、政治的價值,對今天的普通人來說,它的價值是什么?
  熊逸:價值判斷的問題從來都是因人而異的。
  對有些人來說,《資治通鑒》里有歷史上許許多多在自己時代里最醒目的人的人生閱歷,有無數(shù)的經(jīng)驗和教訓,讓我們可以體驗千百種境遇里的千百種人生,而人生要面對的許多根本問題并不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消失。不然的話,我們今天讀唐詩宋詞,《詩經(jīng)》《楚辭》,就不可能有共鳴了,不是嗎?
  《環(huán)球人物》:講解這么一部大部頭,您的方法論是什么?
  熊逸:寫這套書,感覺就像廚師烹飪一頭大象,如何拆解,如何備料,如何在色香味俱全之上做出獨家風味,乍一開始,每一個細節(jié)看上去都重如泰山,而且無從下手。但想通了其實也不算很難,只要七把刀輪番上陣就可以了:追本溯源,讀歷史的第一項功課;竭澤而漁,網(wǎng)羅所有材料去偽存真;跟進學術前沿;知人論世,結合司馬光的時代背景和政治、學術立場,看懂他的各種取舍、剪裁和褒貶;再用思想史的專用解剖刀,看看不同時代、不同立場的人對《資治通鑒》的品評;最后兩把刀是古代意識和現(xiàn)代意識,也就是所謂的“跳進跳出”。我就是用這七把刀去處理《資治通鑒》,烹制的過程則始終保持小火慢燉,沒有宏大框架,只有豐富細節(jié)。
  《環(huán)球人物》:如果從2006年算起,已經(jīng)走過17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您覺得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和年輕時比,是更精進了,還是有一點已不復當年之感?之后還想寫什么?
  熊逸:這套書寫完后,我恐怕就沒有“還想寫什么”的問題了,而只有寫不寫得動的問題了。我只想能繼續(xù)把這件事做下去,做到底,就最好了。
  我第一本書的出版其實比2006年更早,那時候會在上班之余寫點什么,但水平很糟糕,過后就不喜歡了?,F(xiàn)在水平高了些,想法成熟了些,但身體、精力都不行了,尤其是記憶力衰退。
  心態(tài)也有變化,對未來的自己不抱幻想了,對,我也躺平了。但躺平不等于不做事,還是要把自己能做且有興趣去做的事情做到最好。心躺平了,人還站著。
責任編輯:蔡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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