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上旬,長沙下起春雨,有一絲涼意,吳正榮從熱騰騰的面包店里出來迎接剛下班的杜雪慧。(本刊記者 陳霖 / 攝)
吳正榮杜雪慧夫婦來自德國,丈夫Uwe Brutzer 51歲,妻子Dorothee Brutzer 52歲。2002年,夫妻倆來到中國湖南,為聽障兒童進行聽力康復訓練,后開面包店為聽障人士作技能培訓。
過去一年,德國人吳正榮很少用手機。去年央視報道了他和妻子杜雪慧開的“聾人面包店”吧赫西點后,總有人給他打電話訂面包或詢問情況。他白天都泡在后廚揉面團、盯烤箱,一接完電話就得洗手消毒。他覺得這打斷了制作過程,無法專注,便把手機放一邊。
回到19年前,吳正榮和杜雪慧了解到湖南長沙的聾兒無法接受聽力康復訓練而喪失語言溝通能力。他們辭掉在德國的穩(wěn)定工作,前往長沙為聾兒做康復訓練。解決了語言問題,他們又著手解決融入難題,就開面包店培訓聽障人士,讓他們掌握生存技能,像普通人那樣工作。這才有了記者眼前的“網(wǎng)紅面包店”。
吧赫西點位于長沙的湘春巷,這是在寧靜的居民區(qū),位置隱蔽,記者拐了幾道彎才找到這里。4月上旬的長沙下起大雨,不利出行,店里生意卻很好,不少人是因為看到B站UP主“阿福”拍攝的探店視頻來的。3月31日,視頻播出后幾小時全網(wǎng)播放量上百萬。一名顧客買了七八個面包,他妻子在德國,看到這個視頻后很感動,專門交代在中國的丈夫去“支持”。
吳正榮在店面附近租了房子,每天清晨趕到面包店開工,他們要捏多種面團,每種可制作一到三種面包,一天出爐30多款西點。目前店里有5名正式面包師,除了吳正榮,其他均為中國聽障人士,在這里工作了3到7年不等,還有一名聽障學徒。開店以來,吳正榮培訓出超過20名聾人面包師,不少人“出師”后靠烘培技藝謀生。這家店一直頗受關(guān)注,但價格親民,從未漲價,網(wǎng)友紛紛留言:“這才是網(wǎng)紅店該有的樣子。”
唯一聽得到計時器的人
記者來到吧赫西點的后廚,51歲的吳正榮操著外國人的腔調(diào)一字一頓地說:“把頭發(fā)扎起來,戴上帽子,把發(fā)梢塞進去,再把腳抬起來。”一米八幾身高的他蹲下來,往記者的鞋底噴消毒酒精。這個動作他再熟練不過,在過去11年里,他就是這么替聽障員工做的。
面包師來回走動,后廚里除了攪拌機的聲音,靜得出奇。正式面包師里,吳正榮是后廚里唯一能聽到計時器聲音的面包師。根據(jù)不同面包烘烤的時間,他會設(shè)置時間,待鈴響“嗶嗶嗶”,就去關(guān)烤箱。
店里最受歡迎的是肉桂卷。記者見到兩名面包師用機器將手工打好的面團壓扁,涂上手打的肉桂醬,卷起來切成塊,再將其輕壓成圓形,涂上油送進烤箱。這一做法來自吳正榮的丈母娘。11年前,他和妻子已在長沙待了多年,發(fā)現(xiàn)針對聽障人士的特教課大多是藝術(shù)設(shè)計,“但相關(guān)的崗位不多,我們就想到制作西點,面包的市場更廣,他們學會后可以當面包師”。在德國時,吳正榮的丈母娘常做肉桂卷。他盤下一家小小的面包店,便將肉桂卷作為招牌面包。
一開始,這家店開在市中心。經(jīng)由當?shù)孛@啞協(xié)會的介紹,幾名聽障人士前來當學徒。吳正榮從德國請來面包師教大家制作面包。他發(fā)現(xiàn)員工雖然聽不見,但觸覺和思維特別靈敏,能很快理解面團醒發(fā)的原理,并準確地掌握軟硬度、濕度。“有時候我做一個表情,或者一揮手,他們就能理解我的意思。”
每周一到周六上午7點,吳正榮和聾人面包師開始制作西點。圖為聽障學徒在制作西點。學徒一般學習3個月,再進行3個月的試用期,通過后可成為正式面包師。(本刊記者 陳霖/攝)
吃慣軟面包的中國人發(fā)現(xiàn)這家店賣口感偏硬的面包,味道雖然淡,但吃完口中留香,很是新奇。再加上店里都是打著手語的面包師,人們一下就明白它的公益性質(zhì)。“聾人面包店”傳開了,店里也有了客流量。
不過很快,吳正榮遇到了難題。市中心雖然人流量大,店租卻很貴,他只好把店搬到了老式居民區(qū)。面包原材料均從德國采購,成本高,面包店又經(jīng)歷了多次經(jīng)營危機。后來有自媒體報道了這家店,當?shù)厝藵u漸熟知,每隔一陣子就有慕名而來的人前來購買。
去年疫情期間,省領(lǐng)導到長沙視察復工復產(chǎn)情況,了解到員工大多是聽障人士,官方媒體也注意到了這家店,央視采訪報道了吳正榮,吧赫西點出圈了,客流量也達到高潮。吳正榮比劃著當時的場景:“排隊的人站滿了整個街區(qū)。”他把面包柜挪到玻璃門邊,顧客透過玻璃門指著面包下單,吳正榮打好包從門縫里遞給他們。這樣度過了3個月,面包店在疫情期間不僅沒虧本,還小有盈利。他很感慨:“每次我都覺得做不下去了,但有報道后就迎來了顧客。我們很幸運,因為人們的善心我們才能做下去。”
除了經(jīng)營,辦理外國人的就業(yè)證也不容易。每次要延續(xù)在中國的工作,吳正榮需要拿到簽證、居留證、就業(yè)證,十分繁瑣。一次,因為錯過了就業(yè)證申請時間,吳正榮在一個月內(nèi)3次往返中德。
面包店有了名氣,省外聾人也來這里求職。如今后廚里有來自江西、湖南等地的面包師,各地手語略有不同,他們在這里學會了統(tǒng)一的手語:“長”(雙手拉長)“沙”(用拇指作搓沙子的姿勢);“德”(比拳頭表示首字母D)“國”(一手包住另一手的拳頭)。
在后廚,記者見到20多歲的女面包師小湯。數(shù)年前,她來到面包店,找到吳正榮和杜雪慧。夫妻倆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湯是他們曾經(jīng)資助的聾兒之一。
來了兩個黃頭發(fā)、高鼻子的人
20多年前,吳正榮是斯圖加特一家制藥廠的化學實驗師,杜雪慧是小學老師。兩人都對中文感興趣,曾學習漢語。“吳正榮”的姓來自德文名Uwe的發(fā)音,“正榮”指正直光榮,“雪慧”是冰雪聰慧。
當時,有個曾在湖南省殘聯(lián)當義工的朋友正在德國組織Global Team(環(huán)球救助協(xié)會)的資助項目,找到他們,說長沙有許多聾兒難以進行聽力康復訓練,可能終身失去說話的能力。Global Team成立于1999年,致力于改善兒童教育等社會問題,該組織于2002年和湖南省殘疾人聯(lián)合會合作,為聽障兒童和青少年進行康復訓練。當時,聾教在中國尚未普及,不少聽障兒童沒機會進行康復訓練。
吳正榮的表姐也是聽障人士,但從小戴助聽器,進行聽力康復訓練,長大后像普通人那樣說話。當夫妻倆知道湖南聾人的情況后,很受觸動,加入Global Team當志愿者,來到長沙,住進省殘聯(lián)的宿舍樓,和湖南同事、聾兒同吃同住。
當時,長沙的外國人很少,聾兒們看到吳正榮和杜雪慧,指著他們咧嘴笑。家長都打量他們,說:“頭發(fā)金金的,個子高高的,鼻子挺挺的,眼睛大大的。”兩個德國人對湖南聾兒的康復訓練就這樣開始了。
聽力康復訓練就是給聾兒戴上助聽器或植入人工耳蝸,教聾兒發(fā)出聲音,再到準確講出單詞、短句,讓他們逐步掌握說話、溝通的能力。
第一步是教他們“聽”。夫妻倆給聾兒戴上助聽器或人工耳蝸,在聾兒身后打鼓、拍桌子,觀察他們的表情,讓他們區(qū)別兩種聲音,并辨別出敲打的次數(shù)。接下來,杜雪慧教他們發(fā)聲。她用手背輕輕托起記者的下頜,10多年前,她就是這樣讓孩子們做同樣的動作,去感知人發(fā)出特定聲音時下頜的震動頻率。
前些年,聽障兒童被送到康復中心全托寄宿,但杜雪慧發(fā)現(xiàn)一些小孩不開心了。“他們覺得‘爸爸媽媽把我丟到了這個地方,他們不愛我了,嫌棄我了’。這也阻礙了康復訓練。”于是,杜雪慧讓家長每天來康復中心接送聾兒。“孩子跟父母相處時,說話機會遠比在學校多。而在康復中心,一個老師要帶十幾個小孩,沒有辦法隨時和每個孩子說話,他們好不容易掌握的說話能力就容易退化。”
就這樣,聽障兒童在半年到兩年后就能掌握發(fā)音技巧。有個小男孩學了半年,回老家后喊出“爺爺奶奶”,老人抱著孩子大哭起來。還有不少聾兒長大后考上了大學。那幾年,杜雪慧和吳正榮輾轉(zhuǎn)于湖南郴州、株洲等地資助學生,每個地方會待上幾年,先后資助近470個聾兒,如今的面包師小湯便是其中之一。
后來,政府對殘障人士的幫扶不斷增加,Global Team對聾兒的聽力康復訓練便于2019年結(jié)束了。杜雪慧轉(zhuǎn)而資助其他殘障學生,比如腦癱患兒、自閉癥兒童等,他們因腦部發(fā)育的問題,無法自如使用發(fā)音器官,大多失去語言能力。
如今,夫妻倆分工明確。吳正榮負責培訓聾人面包師,而杜雪慧在做兩份工作:負責德國助學項目,也就是聯(lián)系愿意捐款的德國家庭,并在湖南篩選受資助的殘障兒童;在長沙市開福區(qū)愛希會殘疾兒童服務(wù)中心為12個孩子做康復訓練。記者采訪時,杜雪慧下早班回面包店和大家吃午飯,再趕往另一個工作地點。
“他在融入這個大家庭”
面包店開了11年,吳正榮一直在適應轉(zhuǎn)變。一開始,他在QQ群里發(fā)消息推銷西點,后來微信流行起來,他學會了發(fā)朋友圈,每天發(fā)動態(tài)介紹這天出爐的面包。不久后微博等流行了,他注冊賬號作線上銷售,方便顧客下單。但對這名德國大漢來說,更深層次的變化還是性格。這就要從面包店的“大管家”劉師傅說起。
吳正榮端著剛出爐的面包。(本刊記者 陳霖 / 攝)
劉師傅68歲了,是長沙人,面包店開業(yè)時就在這里工作,負責給員工做飯,還常在后廚幫忙。他年齡最大,資歷最深,住在面包店,守著這塊小地方,是大家眼中的“大管家”,吳正榮喊他劉叔叔。
吳正榮并不是劉師傅見到的第一個德國人。十幾年來,一些德國企業(yè)在長沙建廠,一批德國人遷居于此。劉師傅的妹妹信仰基督教,在教會認識了一個德國朋友,他開了家面包店,后來吳正榮就是從他手上盤下的店面。劉師傅回憶:“德國人做事很嚴謹,甚至有點鉆牛角尖。對面包店來說,這是好事。所有流程差一分一毫都不行,顧客不用擔心面包質(zhì)量。”
不過,一開始,吳正榮和大家有點“格格不入”。開業(yè)頭幾年,劉師傅幾乎沒見過吳正榮在后廚笑過,“他是典型的德國人,一板一眼,不茍言笑。他工作時很專注,也不許大家說話開玩笑”。有一陣子,面包店虧本,經(jīng)營困難,有名聾人師傅著急了,比劃說:“我不干了。”吳正榮回答:“那你走。”
劉師傅笑道:“其實他不是那個意思,他就是硬邦邦的,覺得你既然決定走,那我應該尊重你。他不會像我們用軟一點的方式,安慰或挽留人家。”之后,員工碰到困難,劉師傅就在中間做溝通。
這些年,劉師傅發(fā)現(xiàn)吳正榮變了。比如,他會笑了。
湖南人愛開玩笑,吳正榮不僅跟著笑,還會冷不丁來句冷笑話。午飯時,他學長沙話喊員工吃飯:“恰飯的啰!”(快來吃飯啦?。┧€學說“歡迎”,但操著外國人的語調(diào),說成了“轟云”,配上他一板一眼的表情,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他在融入這個大家庭。”劉師傅對記者說。
湖南的生活改變了吳正榮,他也給當?shù)貛砹烁淖?。吳正榮制作有韌性、很耐嚼的“老面面包”,用全麥等作原材料,無糖無油無添加。隨著當?shù)厣钏教岣撸藗兏⒅亟】档娘嬍澄幕?。吳正榮的面包店便提供了一種選擇。許多30—50歲的女性想給家人吃健康食品,成了熟客。“連鎖大面包店有大工廠,規(guī)模大,檔次高。而我們從來不做網(wǎng)紅樣式,10多年來就這么幾樣,因為顧客來這里就是為了這些面包。”
夫婦倆的事跡火了之后,媒體紛至沓來。每次接受采訪時,杜雪慧都很納悶,不懂為什么大家都會問同一個問題:“為什么要來(長沙)?”
杜雪慧歪著頭笑笑:“我們信仰基督耶穌,上帝說要愛別人,所以這對我們來說是很自然的事。那時候我們很年輕,人在20多歲時想做什么就去做了,一開始只想做一年,但看到了孩子們變得越來越好,就覺得真的幫到了人。我喜歡記住美好的事。”吳正榮喜歡德國音樂家巴赫,開面包店時便用巴赫的名字命名,“他會在每首作品的開篇寫‘榮耀給上帝’”。他們給面包店進行工商注冊時,被告知店名不能帶有名人名字,就加了“口”字,命名“吧赫西點”。
在員工眼中,吳正榮和杜雪慧有點“傻”。劉師傅開玩笑說:“他倆是‘三無’,在長沙19年,無房無車無存款,也不接受捐款,要以己之力養(yǎng)活自己。”
倒也不是全無存款?;氐?1年前決定開面包店那會兒,兩人商量:“我們沒做過生意,沒經(jīng)驗,萬一面包店做不下去,只能回德國,需要點積蓄養(yǎng)老,不然就無家可歸了。”他們對吃穿沒啥要求,算了算,留了點錢,覺得夠花,便把其他積蓄全拿來支持培訓。也是這種“悲觀”心態(tài)讓他們心無旁騖堅持了近20年,小有盈利時就給員工發(fā)獎金,錢從不進自己賬戶。
數(shù)年前,杜雪慧不幸流產(chǎn),無法再生育。吳正榮說:“上帝雖然帶走了我們自己的孩子,但也給了我們一群‘孩子’。”(本刊記者 陳霖)
左圖:2003年,夫婦倆在湖南省殘聯(lián)教聾兒說話。(受訪者供圖)
右圖:夫妻倆與面包店員工在一起。如今,店里有4名聾人面包師和1名聾人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