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格格,1979年生于成都,作家、詩人。曾從事演員、記者等職業(yè),著有半自傳體小說《小時候》《黑花黃》《不留心,看不見》等。近日,首部漢語詩集《倒卷皮》出版。
初夏的杭州,濕熱氤氳,桑格格生活的這片社區(qū),靜悄悄的。未到大門口,就傳來她的招呼聲:“辛苦你跑一趟!”熱情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恬淡。在她最新詩集《倒卷皮》里的一首詩中,她說自己的體重和大一點(diǎn)的孩子差不多,見面一看,比想象中更瘦:上身是寬松的半袖衫,下身是紅褐色的寬松麻布褲,頭發(fā)梳到腦后扎成辮子,臉小而瘦削。
詩中的她,童真、詼諧,有時帶有成都話腔調(diào),她寫《磕頭》:“磕著磕著/愣在蒲團(tuán)上/我忘記/磕到第幾個了。”而眼前的她,說話字正腔圓,時而眉頭緊鎖,若有所思;時而眉眼舒展,眼里放光,讓人覺得有兩種能量很強(qiáng)的個性在她身體里較勁。“我是一個與我的文字反差很大的人。”她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桑格格”是她以前當(dāng)記者時的筆名,“不是還珠格格的格格,而是格格不入的格格”。起初,這部詩集叫《往寂靜處走》,她想“躲起來”。編輯給她選了《倒卷皮》這個名字,意思是生活就像是手指上的“倒卷皮”一樣:要處理它,不扯不行,但扯得不好又會出血。
桑格格給讀者簽名。(本刊記者 劉瀟 / 攝)
好詩一定是自我的
桑格格在坐榻上盤腿斟茶。她泡的三道茶,味道不同:青澀、微苦、甘甜。茶碗是一個陶藝家朋友做的炻器。曾摔碎過,又被“縫合”了。她的語氣一直淡淡的,讓人很難想象這是十多年前以一本《小時候》而聲名鵲起、個性十足的文藝女青年。那時的她,有著太多的熱情無處安放,個性多面,像個“魔方”。
“我是被詩拯救了。”桑格格平靜地說。
2007年,半自傳體《小時候》出版,桑格格一舉成名,成為文壇中不可忽視的川派女作家。但成名也“劫持”了她的人生:她被迫接受“被作家”的命運(yùn),毫無頭緒地開始學(xué)主流作家如何寫小說的,毫無快樂可言。有一次,一篇5000字的文章,她硬生生磨了半年。她“走入了一個死胡同”。
2010年前后,她得了抑郁癥,陷入苦思,日子過得很沉重、很緩慢。為了排解擁塞的心緒,她想到什么就寫下來,看到什么就記下來。漸漸地,她回頭看心里灰暗時寫出來的東西,竟發(fā)現(xiàn)并不沉重,甚至很輕松詼諧。寫作包袱一下就丟開了。隔擋在她與文字之間的那堵墻越來越薄,直到消失。
2016年,病情好轉(zhuǎn)。她漸漸明白:自己的抓地性很強(qiáng),需要緊抓生活。“與其寫虛構(gòu)作品,我對掉落在地上的紐扣如何滾動更感興趣。”放松下來,心中的詩便浮了上來。
在《夢里的人》中,她寫自己抑郁時的狀態(tài):“夢見一個女孩/帶著哭腔走進(jìn)我的臥室/我失戀了,格格。/我努力睜開眼睛看她/但是無法做到,只好說/你先去客廳坐一會兒/我穿上衣服就出來好嗎。”她撿到山路蟬蛻,由此寫到秋日愛情:“他沒要/說這個太脆弱了/怕自己收不好”;她寫生活中的無奈卻令人忍俊不禁:朋友為了見男人而減肥三十斤,但“男人避而不見/她只有/輕飄飄地/回來了”;她也能像孩子一樣使用“通感”,在《最早的春天》中寫道:“……并沒有戴眼鏡/居然能看清楚/雨滴打在遙遠(yuǎn)的/池塘里,一圈一圈/漣漪擴(kuò)散得非常清晰”。
5年后的今天,第一部詩集《倒卷皮》誕生。詩集是她被詩拯救、找到自我的展現(xiàn)。在她心中,好詩一定是自我的,都是喃喃自語的。“我懷疑‘文以載道’,文學(xué)不是觀點(diǎn)的傳聲筒,它應(yīng)該有自己的獨(dú)立性。”現(xiàn)在的她活得很放松,有時某個朋友會過來專門和她一起發(fā)呆,完全不用擔(dān)心對方不舒服,一直放松到“蠢”的狀態(tài)。她認(rèn)識一個畫唐卡的藏族小伙子,兩人一見面就傻笑,比誰的腿粗。
桑格格的作品:《倒卷皮》《小時候》《不留心,看不見》。
沒有純真就沒有力量
成名以后,曾有記者問過桑格格,她寫作與文化的關(guān)系,她回答:沒關(guān)系。“我不希望被異化成‘文化人’,我希望自己是一個真實(shí)的普通人。”
在420廠第一幼兒園當(dāng)小“大姐大”也許是她人生最高光的時刻。小學(xué)二年級時,父母離異,她的心像一葉孤舟在急流中漂蕩,直到長大后撞見了“九色鹿”。當(dāng)時,“九色鹿”是廣州美院老師,眼睛大而圓,儒雅而英俊,像那只自帶光芒的鹿。這個外號是桑格格起的。走在學(xué)校里,女生們總是對著他偷瞄竊喜。桑格格住進(jìn)他9平方米的小屋內(nèi),安頓下來,尚無頭緒。
2004年的一天,桑格格與朋友聊天,童年回憶一下撬開。她開始以“完全是噴涌的狀態(tài)”在網(wǎng)上寫小時候的事。一天1萬字,她寫小時候看的動畫片、做的游戲,上世紀(jì)80年代的氣息撲面而來,濃郁而輕松,一下就捕獲了大批“80后”的心。
3年后,桑格格的半自傳體小說《小時候》出版。當(dāng)時市面上從未有過這種形式的文字:通透、有趣、純真。一經(jīng)出版,月內(nèi)售罄,隨即再版,又售罄,總共再版了4次。她把骨子里的熱烈、大膽、童真甚至是一絲匪氣倒進(jìn)了文字中。各大媒體開始關(guān)注這位闖入文壇的成都姑娘,關(guān)于她在北上廣的“浪跡史”、與丈夫“九色鹿”的愛情故事也像傳奇一樣在網(wǎng)上流傳,為人津津樂道。
一只腳邁進(jìn)文化圈,期待與目光便接踵而來,逃也逃不掉。桑格格害怕陷進(jìn)去。“文化是一個龐大的漩渦,人要進(jìn)去就要保持一顆清醒的頭腦,不被文化帶著走。被文化帶走了,純真就也走了。沒有純真,我就沒力量。真正的藝術(shù)都是一個人在天性中奔跑,直接把最源頭的東西摘下來。我就想當(dāng)一個真實(shí)一點(diǎn)、與文化不沾邊的普通人。”她說。
抑郁期間,她的寫作幾乎停滯。直到2014年,《不留心,看不見》出版,延續(xù)了《小時候》的半自傳體風(fēng)格。她寫彩蘋、丑舅舅、我的420廠……那些最普通的、微不足道的人和事,在她的筆下妙趣橫生。有人評價:“她是彪悍的存在主義者。”也有人說:她只是用很輕的筆觸去寫很沉重的東西。
桑格格一直想著如何擺脫身上的標(biāo)簽。平日里,她讀書、畫畫、彈琴、寫作,偶爾參加文化沙龍。
在寫《倒卷皮》的詩句時,她從不考慮“我這句話厲不厲害,能不能唬住人”。有個編輯總是說:“格格,我想從你的詩里找點(diǎn)金句,可一句都找不到。”她回答說:“我要是老寫出金句,說明‘乳腺增生’——沒化開。我一定要把自己化得開開的,每一句都普普通通,以純真的方式攤開來。”
《倒卷皮》出版的那一天,她說不想再寫了。她太渴望活在一個更深一點(diǎn)的東西內(nèi)部,不被刨出來,不被發(fā)現(xiàn)、不被貼上任何標(biāo)簽。
桑格格在成都舉行的《倒卷皮》首場讀者見面會上。
凡事都攤平得像一張大餅
“其實(shí)沒有什么詩人,只有一個充分活著的人。充分活著的人會拿一桿搟面杖把自己搟開,去承接更多的詩意。”桑格格坦言。凡事都攤平得像一張大餅,即便世事難圓滿,至少在內(nèi)心“攤平”,去接受。
小時候她與母親相依為命,常年缺失父愛,漸漸與父親有了隔閡。直到3年前,父親來杭州看病,她看到了父親的好,心中竊喜:原來我也有爸爸。這事就在心里“攤平了”。
“如果不攤平,心里過不去。”桑格格養(yǎng)成了換位思考、寬容他人的習(xí)慣。她趕公交,司機(jī)看了下反光鏡,猶豫兩秒還是開走了:“我不怪他/他猶豫過”。一份綿延多年的情愫,若隱若現(xiàn)地存續(xù)著,她在詩《黃了十次》里頭說:“你家樓下/是一排銀杏/……/每年都在心里/變黃一次”。凡事攤平,就過去了,回到家中,擼那只叫“老三”的漂亮胖貓。
她也努力幫別人把事“攤平”。武漢疫情時,她加入了在線志愿者團(tuán)隊(duì)。“因?yàn)槲⒉┯幸稽c(diǎn)閱讀量”,她就讓需要救助的人在她的微博下方留言,讓更多人看到。那段時間,她在團(tuán)隊(duì)中負(fù)責(zé)外聯(lián),找醫(yī)院、找物資、找捐助,做心理疏導(dǎo)。“每天都像個戰(zhàn)士。”但她感到人生已被無限展開了。
疫情中,一個失去母親的姑娘對桑格格觸動很大。志愿者們讓她當(dāng)晚先別一個人回家,可這個姑娘平靜地說:我還是要回家,因?yàn)?ldquo;冰箱里還有剩菜沒吃”。在經(jīng)歷了如此巨大的悲傷后,姑娘考慮的事情是“生活還要繼續(xù)”。桑格格說,她要做的只是疏導(dǎo)、“攤平”。“攤平了”,就不怕了。
桑格格停頓一下,接著說:“通過做志愿者,我發(fā)現(xiàn)我們離這個世界沒有那么遠(yuǎn)。當(dāng)你起心動念的時候,你已經(jīng)在做了。”話音未落,她目光低垂,一人到陽臺,久久站立,“老三”蹲在玻璃移門后看她。(本刊記者 劉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