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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霞向東,川菜向西

她被譽為“最懂中餐的西方人”,新版《川菜》匯集20多年烹飪經(jīng)驗,在倫敦廚房復(fù)刻四川味道
2021-09-27 15:20:17 來源:環(huán)球人物網(wǎng)-環(huán)球人物雜志 作者:許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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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霞·鄧洛普,英國人,中文名鄧扶霞。1994年在四川大學(xué)交流學(xué)習(xí)一年,后在四川烹飪高等??茖W(xué)校學(xué)習(xí)廚藝。著有《魚翅與花椒》等。2020年12月,菜譜《川菜》推出新版中譯本。
  1992年秋天,英國姑娘扶霞·鄧洛普,在一家港式餐館里,與兩瓣籠罩著硫黃色光暈的皮蛋相遇。礙于禮貌,她夾了一塊放在嘴里,三觀俱裂——對她來說,這一坨臟兮兮、黑黢黢、綠幽幽、黏糊糊的東西,“如同闖入噩夢的魔鬼之眼,幽深黑暗,閃著威脅的光”。
  從小就見識過土耳其、蘇丹、伊朗、日本等各種“全球化”味道與綠色炒雞蛋、紫色土豆泥等“超現(xiàn)實主義”菜肴,扶霞絕不是那種看見桌上端來蝸牛和腰子就嚇昏過去的女孩。但是1992年秋天,她第一次來中國,面前這道“千年老蛋”還是讓她猝不及防,全身發(fā)麻。
  英倫舌頭與中國胃,中間隔著多遠(yuǎn)?一年后,坐在成都一家餐館桌前大快朵頤的扶霞找到了答案:一盤魚香茄子。幾個月后,她申請了一個少數(shù)民族研究計劃,填著表格上一欄欄的項目,編出一串串的理由,心里想的卻是魚香茄子、豆瓣醬紅燒魚、火爆腰花的香味。
  1994年,扶霞成了四川大學(xué)的一名留學(xué)生,一頭扎進(jìn)了成都生活的喧嘩與騷動。7年后,她在倫敦出版了第一本中餐菜譜《川菜》。那時,英國沒有地道的川菜館,更不可能找到正宗的調(diào)料。一次座談會,扶霞給一個人嘗了點花椒,沒提前打招呼,“結(jié)果他以為我要下毒害他,從那以后再也沒搭理過我”。
  20年過去,滄海桑田,川菜館開始林立于西方城市,麻婆豆腐風(fēng)靡全球,花椒飛出國門,麻遍全世界。扶霞也更新了自己的菜譜,從熟悉的魚香肉絲、宮保雞丁、夫妻肺片、水煮牛肉,到獨特的自貢小煎雞、橋頭一嫩、活水豆花、蛋烘糕,200道經(jīng)典菜肴,都是她在倫敦廚房一點點復(fù)刻下的四川味道。
  2020年12月,《川菜》中譯本出版。“我真的做夢都沒想到,我的菜譜翻譯成中文了。”扶霞興奮地說,中文流暢,也帶著明顯的口音。“嘗到了川菜也就嘗到了生活”,這是新書的副標(biāo)題,也是扶霞這些年沉醉在麻辣鮮香里的所思所感。紀(jì)錄片導(dǎo)演陳曉卿在序言中說:“我們需要扶霞這樣的中餐使者,游走在東西方文化之間,讓世界更了解中國,也讓中國人站在世界的坐標(biāo)里認(rèn)識自己的文化,以及自己的一日三餐。”


扶霞菜譜《川菜》新版中譯本。
  “我就是一個廚子”
  1994年10月,濕氣彌漫的早晨,四川大學(xué)留學(xué)生樓里,扶霞從被窩里爬出來,睡眼惺忪地看著窗外錦江上的漁夫帶著一船鸕鶿捕魚。待船行遠(yuǎn),她出門覓食,走過霧氣中的芭蕉樹、叫賣的小販和低矮的居民樓,循著味道找到那家常去的鍋魁攤子。
  上世紀(jì)90年代,成都的外國人還很少。隨便在城里騎個自行車,都有一撥撥的人放下正在做的事,大聲喊著“哈羅”或者“老外”。當(dāng)時沒有Email,只能打電話,一分鐘30塊錢,“可以買好幾碗面條了”。
  扶霞申請到英國文化委員會的獎學(xué)金,本是來研究少數(shù)民族史的,可成都自古是個安逸城市,大伙不可避免地感染了懶散的氣息。她的意大利室友熱衷打麻將,丹麥同學(xué)致力于在公園學(xué)武術(shù),還有些人夜夜豪飲,到處旅行。
  于是開學(xué)一個月后,扶霞也放棄了學(xué)術(shù)事業(yè),全身心擁抱市井生活。她和朋友們成了各種“蒼蠅小館”的???,在街邊搖搖晃晃的桌子邊,狼吞虎咽地吃下一碗刺激火爆的“擔(dān)擔(dān)兒”;在夏夜的梧桐樹下,大口喝啤酒,小口啃豬耳朵,咬一口脆生生的藕片,把新鮮的煮毛豆從豆莢里“噗”地擠出來。
  她沉迷于城中迷宮般的老街,理發(fā)匠用鋒利得可以割開喉管的刀片給顧客刮胡子,磨刀的穿著臟兮兮的圍裙慢悠悠走過,小販叫賣親手做的竹編簸箕和千層底棉布鞋,賣風(fēng)箏的展示著五顏六色的鳥和昆蟲,賣蛐蛐兒的在自行車上掛滿幾百個小籠子,酒鋪巨大的陶缸里泡著枸杞和雜七雜八的“鞭”。走不了幾步就有好吃的:麻圓、葉兒粑、蛋烘糕包著果醬,賣丁丁糖的敲著鐵板叮當(dāng)作響,賣豆花兒的從木桶里盛出熱騰騰的一碗,“淋一點醬油、紅油、醋、花椒面兒,再來一些大頭菜末、蔥花、炸黃豆,真正是錦上添花”。
  11歲那年,扶霞就想做一個廚子,但在既定的社會標(biāo)準(zhǔn)中,沒人會鼓勵一個在學(xué)??几叻值暮脤W(xué)生去餐館當(dāng)伙夫。但成都的溫暖慵懶,能融化任何英國式的刻板僵硬。牛津長大、劍橋上學(xué)、倫敦工作的扶霞,在彌漫著豆瓣醬與茉莉花茶香味的空氣里,終于對自己承認(rèn):“我就是一個廚子。只有在廚房里切菜、揉面或者給湯調(diào)味的時候,我才能感受到完整的自我。”

左圖:扶霞在成都“蒼蠅館子”的后廚做菜。
右圖:扶霞在“成都藍(lán)翔”——四川烹飪高等專科學(xué)校學(xué)習(xí)。
  腦花與兔頭
  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扶霞和德國朋友沃爾克騎上單車,去尋找著名的“成都藍(lán)翔”——四川烹飪高等??茖W(xué)校。上了樓,幾十個學(xué)徒穿著一身白,菜刀上下翻飛,瓷勺互相碰撞,長桌上擺著一盆盆的醬油與紅油、一堆堆的糖與鹽,周圍是血紅的辣椒和散落的花椒。他們決定,就在這里學(xué)。
  私教課一周兩次,老師叫甘建國,神似上世紀(jì)60年代的好萊塢寵兒詹姆斯·迪恩,教他們拿刀、切菜、調(diào)味、控制火候。上完課,扶霞和沃爾克就將揮勺顛鍋的成果用鐵飯盒裝回去,讓留學(xué)生朋友品鑒。
  兩個月后,扶霞在川大的課程結(jié)束,正打算回英國,“烹專”邀請她正式入學(xué)。她交了一筆便宜的學(xué)費,開始學(xué)徒生涯。
  扶霞是班里唯一的外國人,每天早早起床,騎車穿城,路上喝碗稀飯或者吃碗紅油水餃,到了學(xué)校,穿上白色的廚師行頭、扎好頭發(fā)、拿出菜刀,與45個四川小伙子及兩個年輕姑娘一起學(xué)習(xí)。她漸漸掌握了川菜的基本語法,用鹽、醋、糖、醬油、豆瓣醬、芝麻醬、辣椒、花椒、八角、桂皮調(diào)配出豐富的味型,用一把手工菜刀切出“指甲片”“牛舌片”“馬耳朵”“筷子條”“鳳尾”“眉毛”“開花蔥”,在瞬息萬變之中觀察油溫、掌握火候。
  空閑的時候,扶霞就跑去飯館和小吃店的后廚偷師,站在炒鍋旁飛速記錄。筆記本全都臟兮兮的,留下很多印子,有的是菜籽油,有的是面糊糊。
  而此時的成都,正以“超現(xiàn)實”的速度發(fā)生巨變。上周她騎車經(jīng)過的一個全是老木樓的片區(qū),這周就變成一片瓦礫場,豎起高高的廣告牌,宣傳著特別美好的公寓街區(qū)。很多年后,扶霞才明白,她書寫的美食日記,其實也是老成都的“墓志銘”。

成都老街上,扶霞與一位阿姨聊天,這個瞬間被拍攝下來,成為《魚翅與花椒》的封面。
  剛來成都,扶霞和大多數(shù)老外一樣,對牛蛙、泥鰍、內(nèi)臟等等敬而遠(yuǎn)之,但漸漸地,一些“狂野”的菜開始挑戰(zhàn)她的味蕾。一個人用小漏勺把煮熟的腦花倒進(jìn)了她的味碟,她心一橫、眼一閉,張口吃了,結(jié)果“那口感像奶凍,柔軟綿密,又有很豐富的層次”。第一次吃兔頭,扶霞也很抗拒,“沒有耳朵、沒有臉皮,兔眼珠子直勾勾看著你,尖尖的牙齒一覽無余,散發(fā)著不祥的氣息”,只是幾杯酒下肚,她咬了一口,從此每周六晚都會點炒兔腦殼來吃。
  扶霞曾震驚于中國菜市場的殘酷血腥——剖魚和削土豆皮一樣稀松平常,一邊給鴨子割喉放血、一邊跟朋友插科打諢。在一家兔肉餐館,她親歷了一場“兔兔之死”,看著角落里吃著萵筍葉子、小嘴兒快速動著的可愛兔子,變成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燒兔肉,她毫無食欲,但在店主熱切的眼神中,還是動了筷子。


扶霞在倫敦廚房做出的“一雞九食”。
  時間一天天過去,她的手上也沾滿鮮血,堅持讓小販當(dāng)面殺雞殺魚,這樣才知道是新鮮的。從川大到“烹專”,扶霞在成都生活了一年半,臨走時,打包了好多箱子寄回家,里頭是膠底鞋、竹制品、菜刀、郫縣豆瓣、永川豆豉、漢源花椒,甚至塞進(jìn)了一個腌菜壇子……
  還有一個“中國胃”。
  莼鱸之思
  2001年《川菜》食譜出版后,扶霞漸漸在美食圈嶄露頭角,4次將有著“飲食世界奧斯卡”之稱的詹姆斯·比爾德烹飪寫作大獎收入囊中。當(dāng)朋友喊她切點胡蘿卜做沙拉時,她腦中是中式刀工的1000種切法;當(dāng)肉和海鮮擺在案板時,她要用蔥姜料酒去掉西方人嗅不出的所謂“腥膻味”。她開始像個中國人一樣調(diào)理身體,陰濕的冬日在餃子湯里多舀一勺紅油,悶熱的夏天喝點綠茶、吃點黃瓜,臉上爆痘,就遠(yuǎn)離羊肉、荔枝等上火的食物。

扶霞在倫敦的廚房,充滿各種中國元素。
  在扶霞看來,西方人欣賞中餐,最大的障礙是口感。他們覺得鵝腸、毛肚難以下咽,海參惡心至極,拿著骨瘦如柴的飛禽脖子,費好大工夫就為了扯下幾絲肉,或者像嚙齒動物一樣啃一堆爪子,再吐出小小的骨頭和趾甲,簡直是瘋了。
  “像毛肚、雞爪,我真的花了好幾年適應(yīng)。”扶霞坦白,“但我現(xiàn)在最喜歡牛筋、花膠、海參了,軟軟糯糯的,好吃得不得了。”“我要培養(yǎng)外國人體會中國人的樂趣,改變他們的思想。”她說,毫無身為一個外國人的自覺。
  2018年,扶霞的非虛構(gòu)作品《魚翅與花椒》中譯本出版,將這些年的中國菜冒險之旅一一呈現(xiàn)——從四川熱鬧的市場到甘肅北部荒僻的風(fēng)景,從福建的深山到迷人的揚州。那一年,她出現(xiàn)在美食紀(jì)錄片《風(fēng)味人間》中,操著一口地道的四川話,穿梭在成都菜場:“師傅,這是啥子海椒?為莫得勒個二荊條?”
  一個英國人,不遠(yuǎn)萬里來到中國,把中國人民的吃飯事業(yè)當(dāng)作自己的事業(yè),其中的動力,來自川菜結(jié)下的革命情誼。她會擔(dān)心軟嫩的紅棗燉豬腩里有生長激素,酥香的油條里有化學(xué)品,膏滿黃肥的大閘蟹來自飄著垃圾的池塘;會反思餐桌上的豐盛奢華,“短吻鱷的肉、小鹿柔軟的鹿角、兔子的腎、掌中寶,還有猩唇……只為我們的口舌之快,多少動物要被奪取生命”。她拒絕味精,卻發(fā)現(xiàn)崇拜的大廚都用味精,做的菜好吃得不行,只好幽默地諷諫一下:“麻婆豆腐已經(jīng)那么好吃了,再加味精的話,就像把偉哥給了風(fēng)流才子卡薩瓦諾,或者《金瓶梅》里的西門慶!”
  這些議論,沒有居高臨下的“東方主義”調(diào)調(diào),反而有一種“自己人”的感同身受,是我們共同面臨的中國現(xiàn)實。
  新版《川菜》的每一道菜,扶霞都重新實驗過。“宮保雞丁,糖酸味重了一點,芡粉多了一點;魚香茄子是我的最愛,也調(diào)整了蒜蓉和白糖的用量。”她把每一個四川人灑脫的“少許”和“適量”,變成英國人精確的幾匙或幾克,細(xì)致拆解川菜中的每一個元素,精細(xì)到笊籬和竹刷、碼味和碼芡。菜譜里,有扶霞對“老成都”的記憶,比如在川大附近的小面館里,死乞白賴找老板要來的擔(dān)擔(dān)面配方;也有這些年在成都之外的川菜探蹤,從自貢冷吃兔、南充涼粉、李莊頭碗到峨眉豆腐腦、磁器口毛血旺……
  這些菜,都在倫敦的廚房里完成。那是一個中式廚房,炒鍋、菜刀、鏟子,四川豆豉、自熬的紅油和辣椒油、小作坊生產(chǎn)的醬油和醋,一應(yīng)俱全。廚房一角還供著一位灶王爺。在中國,每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人們要向灶神上供,用糖瓜擦擦他的嘴唇,讓他上天廷美言幾句。講起這個風(fēng)俗,電話中的扶霞“yeah”“yeah”個不停,“我就是這么做的”。

廚房里的灶王爺。
  幾個星期前,扶霞發(fā)現(xiàn)了一個離家不遠(yuǎn)的中國商店,有很多新鮮稀有的食材。她買到了蒜薹、冬瓜、淮山、韭菜、茭白,在疫情封城的至暗時刻,閉門做菜。她用老抽醬油畫了一幅畫,畫上是深棕色的鱸魚和莼菜。西晉時,蘇州人張翰在洛陽做官,秋風(fēng)一起,想起了老家的莼菜羹和鱸魚膾,毅然辭官回鄉(xiāng)。

扶霞用了多年的菜刀,是她最順手的烹飪工具。
  一年沒來中國了,扶霞在朋友圈隔三差五地曬著茭白肉絲、麻婆豆腐、臘肉炒蒜薹、涼拌茄子,還用自己煉的紅油、自己種的小香蔥、住在英國的重慶人賣的花椒油以及代替馓子脆黃豆的印度小吃——兵豆花生香味什錦,做出了一碗酸辣豆花。
  這也是她的“莼鱸之思”吧。(本刊記者 許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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