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已成為傳統(tǒng)士大夫氣節(jié)的象征。(張雅云/繪)
提到文天祥,人們最容易想起的是他的名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句詩出自《過零丁洋》,“汗青”原本是簡牘時代,以烘烤方式給竹簡除去水分的書寫材料制作方法,后來用作“史書”的代稱。此詩之所以能傳世,還跟它最初公布的情境有特殊關(guān)聯(lián)。
南宋祥興二年(1279),南宋名義上的首都臨安早被攻克。已成元軍俘虜?shù)奈奶煜椋粠У窖律剑ㄔ诮駨V東江門)這個宋朝最后據(jù)點附近的海上。當時,元軍讓他寫一封招降信,勸尚在做最后抵抗的南宋名將張世杰投降。文天祥先是反問:“我自救父母不得,乃教人背父母,可乎?”繼而被逼迫再三,就抄了自己前不久所寫的《過零丁洋》給元軍首領。這元軍首領是南宋叛將,讀了此詩,只說了四個字:“好人好詩”,對文天祥本人則無可奈何。
不久,文天祥就目睹了慘烈無比的崖山之戰(zhàn)。在被元軍包圍的海上終戰(zhàn)中,南宋的君、將、臣大都蹈海而死,包括陸秀夫。陸氏當時是左丞相,而他不為人注意的另一個身份是文天祥的同科進士。
文天祥、張世杰、陸秀夫,三人同為南宋王朝最后也是最著名的烈士,但論在“汗青”里的地位,文天祥無疑是最高的。從歷史文獻的角度看,其中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是,文天祥注重個人行跡的書寫,其書寫又很快被結(jié)集甚至刊布。
文天祥時刻注意記錄個人與家國的大小情狀。實物流傳至今的文天祥最早的作品集,是誕生并刊刻于宋末,入元后又被重新刷印的詩集《新刊指南錄》。
通觀這一詩集,所收主要是文天祥第一次深入元軍大營,舌戰(zhàn)群虜,又機智逃脫的一組敘事詩。各詩都有小序,連起來閱讀,不啻于看一部驚心動魄的文言諜戰(zhàn)小說。但是,大概很少有人注意到,他這次曲折無比深入敵后又千辛萬苦回歸大宋的經(jīng)歷,原本是執(zhí)行一項很無奈的外交任務——給元軍呈上南宋官方正式投降的文表。
風雨飄搖中的南宋小朝廷,為了讓文天祥能接受這一屈辱的差事,還特意給他升任右丞相——而前右丞相陳宜中,因為感知到任務的艱巨和無法承擔的道德后果,在行前就抽身離去了。
文天祥有那個時代十分難得的勇氣和道德責任感,同時也不乏書生意氣。在行前,他賦詩《所懷》:
只把初心看,休將近事論!誓為天出力,疑有鬼迷魂。明月夜推枕,春風晝閉門。故人萬山外,俯仰向誰言?
在抵達敵營,跟元軍首領伯顏交手時,有一段往來之辭,也可見他的特異之處。他開場就否認前任丞相“講解”也就是講和之議的有效性,同時從道義的角度迫使伯顏應承:“社稷必不動,百姓必不殺。”最后,他正色告知對方:我是南宋的狀元宰相,只欠以死報國,刀山火海都是無所畏懼的。
但是南宋的國運,并不是文天祥這樣具有深刻道德責任感的儒士所能支撐的?!缎驴改箱洝分?,文天祥作品集流傳至今且十分著名的還有兩部:一部是《集杜詩》,那是他在京城獄中最后的歲月里以重組杜甫詩的方式,書寫個人、家庭故事與當代歷史的組詩;另一部就是《指南后錄》,寫的是他被元軍俘虜后再度北上的見聞與經(jīng)歷。而《指南后錄》所收第一首詩,就是著名的《過零丁洋》:
和刻本《文天祥指南錄》。
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炭譃╊^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能寫出這樣的詩,并且有本事讓敵方把這樣的詩傳播至外界,而為后世廣泛傳誦,文天祥的眼界當然不止于對自身書寫與相關(guān)文獻刊刻傳播的重視。事實上,陸秀夫生前也十分在意個人著述的流傳,但最終沒有付梓傳下來,其中必然有更深層的內(nèi)在緣由。
作為南宋末代丞相,文天祥的位置和宋亡之后的處境,在當時就被置于無數(shù)人的聚焦之下。俘虜他的元朝當局,希望他盡早投降,以顯示新王朝對于舊朝遺臣的巨大吸引力;已經(jīng)失國的南宋遺老遺少們,則期待他盡快自殺,成為一代王朝臣子殺身成仁的典范。
但最后的結(jié)果,無論是元朝當局還是南宋遺老遺少,都失望了。文天祥既沒有投降,也沒有自殺,而是一直熬到了敵人不得不消滅他肉體的那一天。
流傳至今的文天祥形象,多少是有點扁平的。但文獻史料對勘中所見到的文天祥,則要復雜得多。他出生于江西廬陵,是北宋大文豪歐陽修的同鄉(xiāng),20歲就考取進士,被皇帝從第七名提到第一名,成了狀元。但在仕途的進退中,他屬于那種很早就看透官場的聰明人。咸淳二年(1266),他因故罷官隱居文山時,給友人寫了一封以詩代柬的信,說:“自有溪山真樂地,從來富貴是危機。二三輩行惟須醉,多少公卿未得歸。”后來,他重新出山,所作所為亦與凡常官員不同,《宋史》稱他“性豪華,平生自奉甚厚,聲伎滿前”;而在被俘北上,數(shù)度自殺未果,到北京又長期囚禁的歲月里,他也偶而會有跟元朝當局談一下條件,想呼吸自由空氣,出來做個普通道士的打算。但無論如何復雜,真實的文天祥,在波譎云詭的易代之際,大節(jié)不虧,底線清晰,絕不做貳臣。在“幾多江左腰金客,便把君王作路人”的無情現(xiàn)實中,他為南宋乃至整個傳統(tǒng)官僚士大夫階層,保留了最后的尊嚴。
從純文學的角度說,文天祥的詩作整體水平并不算特別出色。但在中國歷史上,文天祥的影響力卻要遠遠大于同時代的其他詩人。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意識里,人品比詩品更重要。詩如果離開了具體的現(xiàn)實內(nèi)容,只有形式的美感,則其在價值世界的評價會相對較低。這當然不能說是一種合乎文學本身特性的評價。但南宋之后以漢族為主體的國家,屢次因為外族的入侵而發(fā)生王朝傾覆的巨變,在那樣特定的歷史時期產(chǎn)生的詩,對于大多數(shù)中國人而言,立場和價值觀壓倒一切,文辭是否優(yōu)美已經(jīng)是第二等的問題了。也正因為此,文天祥《正氣歌》里“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jié)”那樣的簡單排比,會在20世紀中期抗日戰(zhàn)爭中,成為中華民族同仇敵愾的重要精神支柱。
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史的角度看,文天祥是一個象征。他象征著一種高度自律的人生信念,一股百折不撓的浩然正氣。無論面臨怎樣的艱難困苦,經(jīng)歷怎樣的顛沛流離,甚至最后遭受怎樣的殘酷摧殘,作為個體,中國人中那些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一流讀書人,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作為群體的中華民族,則永遠不會屈服于外部強權(quán)的侵略和干涉。
宋末元初著名學者周密著有筆記《癸辛雜識》,該書續(xù)集里記錄了一則逸聞。有人過河間府,在路邊稍事休息。路旁燒餅店的主人見了,便請他進屋。這家屋里有間亭閣,壁上貼了四首詩,湊近一看,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文天祥親筆。那人想不動聲色地撿個漏,說:“此字寫得也好。以兩貫鈔,換兩幅與我,如何?”主人笑答:“此吾家傳至寶也。雖一錠鈔一幅,亦不可換。咱們祖上亦是宋民,流落在此。趙家三百年天下,只有這一個官人,豈可輕易把與人邪?文丞相前年過此與我寫的,真是寶物也。”周密最后感慨,這就是“所謂公論在野人也”。這里的“公論”,無疑是指燒餅店主說的那句“趙家三百年天下,只有這一個官人”。而文天祥之所以當?shù)闷疬@句話,正在于他的身上,充溢著那個時代罕見、又令后世景仰的“天地正氣”。
周密所著的《癸辛雜識》。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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