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起靜：女演員的年齡不是枷鎖

73 歲的鮑起靜至今仍然活躍在一線。最近，她參演的劇集《上車家族》正在 TVB 和埋堆堆熱播，這部劇終于為 TVB 一掃大半年的低迷，首播收視超過 23 點，豆瓣評分更高達 9.1 分。這部劇以城市居民最關(guān)心的 " 買樓 " 為主題，題材接地氣，在嬉笑怒罵之間道出了很多人的心酸。其中鮑起靜飾演的獨居老人閔謝毓霞是全劇的閃光點，她仿佛女版蘇大強，愛 " 作 " 愛鬧，讓一群后輩頭疼不已。

人們習(xí)慣把鮑起靜叫做 " 鮑姐 "，因為她足夠資深，也足夠親切。她生于一個演藝世家，父親是著名演員鮑方，母親劉甦是一名話劇演員，弟弟鮑德熹是拿過奧斯卡和香港電影金像獎的著名攝影師，丈夫方平則是知名的演員和監(jiān)制。她入行五十多年，拿過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潤物細無聲的演技得到業(yè)界和觀眾的肯定；但另一方面，她出演的角色大多是平凡母親、普通婦女，在她身上，始終有一種扎根草根的樸素和堅韌。最近，鮑起靜接受了羊城晚報記者的獨家專訪，入行五十多年、演了四十多年的媽媽角色，鮑起靜認為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代：" 現(xiàn)在女演員的天地更加廣闊了，對我來說，難得的是我在這個年紀(jì)還能遇到好的劇本和角色，多幸福啊。"

從小在片場長大，順理成章當(dāng)了演員

出生在這樣一個演藝世家，對鮑起靜而言，成為一名演員是一件理所當(dāng)然的事——注意，是當(dāng)演員，而不是當(dāng)明星。" 我覺得自己沒資格發(fā)明星夢。" 鮑起靜說，" 我只是想踏踏實實做個好演員。因為父母都在這一行，我從小在片場長大，看他們拍戲，看著看著，自己也喜歡上演戲了。其實現(xiàn)在也一樣啊，很多演員和導(dǎo)演的下一代都會加入這一行，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父親鮑方是著名的愛國影人，因此鮑起靜在中學(xué)畢業(yè)后，順理成章地考入 " 長鳳新 " 演員訓(xùn)練班——這是長城、鳳凰、新聯(lián)三家愛國電影公司聯(lián)合成立的演員訓(xùn)練班，培訓(xùn)演員時最講究走進人民群眾的生活。于是，鮑起靜在訓(xùn)練班里收獲了一段難忘的時光：她在紗廠工作過三個月，也下過田鋤過地。她表示：" 我覺得很幸運，我們這種所謂的知識分子家庭，當(dāng)時其實比較少機會接觸到體力勞動者，我正好趁這個機會見識見識。其實我很喜歡這種樸素簡單的生活，幾十年都一樣。"

對普通人的關(guān)注，貫穿了鮑起靜 50 余年的演藝生涯。她很少演大富大貴的角色，反而演過特別多的 " 屋邨人 " ——從最著名的電影《天水圍的日與夜》到最近播出的劇集《上車家族》，鮑起靜參演的作品中，很大一部分是在屋邨取景。她在采訪中感嘆：" 差不多全香港的屋邨，只要是能外借給劇組拍攝的，我基本都拍過一遍了。"

有數(shù)據(jù)顯示，香港有超過 1/3 的市民居住在租金低廉的屋邨，他們是這座城市的大多數(shù)。鮑起靜最擅長在影視作品里重現(xiàn)這些普通人形象。比如在為她帶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榮譽的《天水圍的日與夜》里，鮑起靜飾演的貴姐是一個普通的超市女工，在超市里開榴蓮、與青春期的兒子一起過著平淡的生活。影片中，鮑起靜素面朝天，一頭樸素的短發(fā)，時常穿一件寬大的純色 T 恤，配一個斜挎黑色帆布包，她在天水圍的大型屋邨里買菜、做飯、行走、生活，舉止干脆、表情爽朗。她的舉手投足都令人信服——這就是我們身邊隨時都會遇到的中年女性，她們總是堅韌而樂觀，如同一根 " 定海神針 "，即便在不算好的境遇里，也能篤定地支撐著一個家庭。

《天水圍的日與夜》

新劇《上車家族》也是圍繞屋邨而展開的故事，鮑起靜飾演的閔謝毓霞是一名住在公屋的獨居長者，獨子家寶帶著自己的新家庭移居海外，只剩下她一人。不同于她過往的大部分角色，閔謝毓霞其實是一個不討喜的老人家：她精明、挑剔，還愛占別人小便宜，在屋邨里 " 臭名昭著 "；似乎還有一個不太光彩的過往——她一出場就被車志明（林敏驄飾）指責(zé)為 " 老小三 "，認為她是導(dǎo)致自己親生父母分開的罪魁禍?zhǔn)?。但在這部諷刺喜劇里，不討喜的閔謝毓霞卻因為手握一套珍貴的公屋而成了 " 香餑餑 "，車志明一家與她的親生兒子家寶都覬覦著這套房子，進而使勁討好閔謝毓霞。

鮑起靜非常喜歡《上車家族》這個接地氣的題材：" 在香港，抽中公屋就像中了彩票，但是排一個公屋號要很長的時間。這部劇里，車志明一家在 2008 年‘下錯車’（把房子賣掉），之后收入再也沒追贏樓價。他們從一開始堅持要存錢買私人樓宇，到后來連阿婆的公屋都不放過，一路降低自己的期待，這部劇很現(xiàn)實，也很心酸。"

鮑起靜在《上車家族》中飾演閔謝毓霞

甘當(dāng) " 黃金綠葉 "，30 歲出頭就演 " 媽媽 "

對鮑起靜而言，1980 年是一個轉(zhuǎn)折的年份。這一年，她擔(dān)綱女一號的電影《白發(fā)魔女傳》上映，她與丈夫方平因一同拍攝這部電影而相戀，這也是她在長城電影公司的最后一部作品；同樣在這一年，她加盟亞洲電視的前身——麗的電視，并在劇集《大地恩情》里首次演母親，由此開啟了她長達四十多年的 " 母親專業(yè)戶 " 生涯。而實際上，1980 年的鮑起靜不過 30 歲出頭，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沒成為一個媽媽。

鮑起靜（左）在《大地恩情》中首演母親

如今的 30 歲女演員仍標(biāo)榜著 " 少女感 "。但鮑起靜坦言，在當(dāng)年，對女演員來說，30 歲就是一個要退下來的年紀(jì)：" 花旦都是 20 來歲的人做的，30 歲就要從女一號的位置退下來了。我從小就覺得，演員是我的終身職業(yè)，30 歲出頭的時候演母親，跟當(dāng)時自己現(xiàn)實中的生活狀態(tài)是不同步的。但作為一個演員，我要做的就是演好角色。既然已經(jīng)過了演女一號的年紀(jì)，那就把下一個階段的角色演繹好。正好當(dāng)時電視臺來找我拍《大地恩情》，我就順理成章地演了。"

年齡是許多女演員邁不過去的坎。鮑起靜的母親劉甦曾是一位話劇名角，但后來也只能漸漸隱退。" 人人都說我爸爸演戲好，但媽媽會跟我們分析，爸爸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夠好。其實我覺得在演戲上我遺傳了媽媽，而不是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會教我如何演戲，尤其是在舞臺上如何控制整個舞臺的感情，她真的非常厲害。" 鮑起靜說，" 但是她來到香港后，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在演藝生涯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夢想和幻想，只能踏實做好配角。" 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鮑起靜也始終踏實當(dāng)好她的 " 配角位 "。雖然鮑起靜的角色對影視作品而言不可或缺，但她始終只能是 " 黃金綠葉 "，需要依附著主角而存在。

鮑起靜始終認為，演員是被動的：" 我只能按照自己拿到的角色來做，很難說我自己想演什么角色。" 但她也覺得自己非常幸運：2008 年許鞍華找她拍《天水圍的日與夜》，電影以一個平凡的中年母親作為女主人公，講述了她的日常生活。這部影片讓鮑起靜站在聚光燈下，盡情展現(xiàn)自己的演技功力；而近年來，隨著女性的影視形象越來越豐富，以中老年女性為主角的影視作品也越來越多。" 現(xiàn)在，女演員的天地很廣闊，你可以二十幾歲就開始演媽媽，也可以四五十歲還在拍愛情劇，主要還是看演員自身的形象和作品的設(shè)計。很多人都說我總演賢妻良母，其實我也演過很多不同特點的角色，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比如我也演過驚悚片《僵尸》，現(xiàn)在的《上車家族》是個喜劇。一個女人其實是有多重身份的，現(xiàn)在的影視作品更能夠體現(xiàn)這一點。比如我前兩年演過一部電影《一家之主》，我的角色是個教畫畫的藝術(shù)家，為了照顧家庭而放棄去國外的機會，這又是另一種媽媽。"

" 演戲是一個令人陶醉的工作。人的生命很短，但我好像過了很多輩子，每個角色都等于一段人生?，F(xiàn)在機會越來越多，所以有人問我會不會退休，我說一定不會，要做到自己做不動為止。" 不過，鮑起靜仍然不習(xí)慣為自己設(shè)定目標(biāo)：" 其實我沒有特別想演的角色。還是那一句，演員是被動的，我不會強求。但是我愿意等待一個好的機會。無論什么角色給到我，我都會盡力演好。"

熒幕 " 子女 " 多，喜歡和年輕人合作

演了幾十年戲，鮑起靜的演技愈發(fā)爐火純青。在《上車家族》里，她能把閔謝毓霞這個渾身缺點的角色演得可憐又可愛，讓很多觀眾看得眼濕濕。她的深厚演技讓觀眾看明白，獨居長者的 " 作 " 和 " 煩 "，背后是孤獨無助的心態(tài)。比如劇中備受觀眾贊譽的一幕：閔謝毓霞發(fā)語音信息給遠在異國的兒子家寶，因為怕給兒子造成困擾，所以小心翼翼地說了刪、刪了又說。鮑起靜說了三段語音，三段都表現(xiàn)了不一樣的情緒：" 我把自己代入這個角色，很自然就這樣演了。第一段語音的時候，閔謝毓霞很生氣，覺得兒子怎么拋棄她；說完又覺得這樣可能惹兒子生氣，就放軟了語氣；但她沒把這段發(fā)出去，直到最后一次，她才說出自己的心底話：‘兒子，不要扔下我’。"

聽到觀眾都對這段表演好評有加，鮑起靜又謙虛地表示：" 是劇本本來就寫得很好。我們編劇把這個角色寫得很貼地、很真實，很多獨居老人都有一種孤獨無助的心態(tài)，而編劇對這個群體觀察細微，包括他們會做的一些不討人喜歡的行為也都寫進去了。讀劇本的時候已經(jīng)覺得躍然紙上，好像就已經(jīng)看到閔謝毓霞的‘衰樣’。"

鮑起靜謙虛、低調(diào)，對表演始終保持著一個開放的心態(tài)。" 年輕人見到我，很多人剛開始都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覺得你是個前輩啊怎么怎么樣。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態(tài)度吧，我對他們親切，大家很快就意識到，鮑姐挺好的，什么話都可以跟她說，什么事都可以跟她商量。每一次拍戲，我們劇組都會像一家人一樣，有商有量。" 她的熒幕 " 子女 " 有很多，郭富城、張學(xué)友、黃家駒、鄭則仕、吳彥祖、張柏芝……而她最 " 在乎 " 的一位，是在《肥貓正傳》中飾演肥貓的鄭則仕，她喊他 "Kent 哥 "："Kent 哥在演戲上是我的老師，從合作《肥貓正傳》那時開始，他就一直啟發(fā)我，支持我。這個‘兒子’在我生命里占了很大的位置，每一部戲我都想跟他聊聊，比如《上車家族》播出之后，他有打電話鼓勵我，說我演得很好，這是個很好的角色；之前演《同盟》（TVB 劇集，鮑起靜演一個黑幫大姐大）的時候，他就很直接地告訴我那個角色對我來說太勉強了，我演得不好。他是我的良師益友，他了解什么是好劇本、好演員和好戲。"

鮑起靜很喜歡跟年輕人合作，因為她總能在年輕人身上發(fā)現(xiàn)許多令她感興趣的東西。" 現(xiàn)在有很多很紅的小朋友嘛，一開始我不理解他們?yōu)槭裁纯梢约t成那樣，但后來有機會一起工作，就發(fā)現(xiàn)他們真的好‘得意’（有趣）啊！他們活潑、無畏、大膽、創(chuàng)新，比我們厲害好多。" 在采訪中，鮑起靜對曾經(jīng)合作過的新生代演員贊不絕口，" 現(xiàn)在的小朋友收放自如，一教就懂。我當(dāng)年出道的時候就像‘一舊飯’（懵懂），尤其是以前拍電影，產(chǎn)量小，鍛煉機會也少，我是在參加電視工作之后才覺得演技有了很大的成長。現(xiàn)在他們很幸運，有更多工作機會、有好的角色，我很羨慕他們。我經(jīng)常鼓勵他們要堅持下去，演藝界里有很多困難，比如突然覺得自己在演戲上沒法進步了、比如突然間沒有了沖勁，但你一定要堅持，堅持才能走得更遠。"

鮑起靜已經(jīng)做好了活到老、演到老的準(zhǔn)備：" 我要堅持工作，所以現(xiàn)在要把身體繼續(xù)鍛煉好。我在 69 歲才開始鍛煉，起步太晚了，還好得到很多朋友的鼓勵。我現(xiàn)在每天堅持跑步，因為我知道，沒有一個好的身體，什么都做不了。"

【對話】

羊城晚報：《上車家族》這部劇為何能吸引你參演？

鮑起靜：我第一次與監(jiān)制和兩位編審見面的時候，劇本還沒出來，他們光是把這個劇名告訴我，我就覺得非常吸引。因為這是個喜劇，而且是一個反映小市民生活的故事，我非常喜歡。

羊城晚報：你怎么看待閔謝毓霞這個不討喜的角色？

鮑起靜：她是有點討人厭，很挑剔，還經(jīng)常罵人，跟我本人很不像，哈哈！但其實這個角色很真實，很多老人都會這樣，因為太孤獨，會經(jīng)常胡思亂想。我想跟閔謝毓霞說：哎呀，你想太多啦！

羊城晚報：演一個獨居長者，會有難度嗎？

鮑起靜：我比較了解獨居長者這個群體，雖然身邊沒有這樣的朋友，但我平時會參加一些專門照顧獨居長者的公益活動。我還幫很多 " 小朋友 " 拍過他們的畢業(yè)作品，里面有不少是獨居長者題材，所以其實我演過不少這樣的角色?！渡宪嚰易濉返膭”竞芎?，編劇把我的角色寫得很完整，角色的背景、想法等都很好地表達出來了。

羊城晚報：你似乎有很多影視作品都是在屋邨拍的，《上車家族》也不例外。

鮑起靜：是的，差不多全香港的屋邨，能夠借給我們的，我都拍過，所以我對這個地方比較了解。以前《天水圍的日與夜》是在天水圍拍，那里是比較新型的公屋；這次《上車家族》的取景地是白田邨，有六七十年歷史了，更殘舊也更真實。拍戲挺麻煩的，一拍就要借別人的地方用十幾天，很多太密集的屋邨，我們很難借到。這次是因為白田邨快要拆遷了，所以我們可以租下一整層拍攝，不會騷擾到別人。觀眾在電視上看到的只是閔謝毓霞一個小小的房子，但實際上我們擺機器、服裝、化妝、收音、道具、美術(shù)占用了好幾個房子。

羊城晚報：你在劇中有兩個兒子——林敏驄和林景程。分享一下跟這兩位后輩合作的感受吧。

鮑起靜：林敏驄很喜歡即興發(fā)揮，很多人喜歡他那種嬉笑怒罵的搞笑風(fēng)格，對整部劇很有幫助。他的語言風(fēng)格影響了我們，后來我們也開始加入類似的對白了。這部劇之所以能成功，他出了很多力。

景程是第一次跟我合作。年輕人見到我，最開始都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很快他也不怕我了。我們無論是對戲還是平時都經(jīng)常在一起，有了真實的感情，對戲也更順利。

羊城晚報：很多觀眾都為劇中的一幕所打動：你準(zhǔn)備發(fā)語音信息給兒子家寶，卻小心翼翼地說了刪、刪了又說。詳細聊聊這一幕的拍攝？

鮑起靜：這一幕是一鏡到底，很快就拍完了。導(dǎo)演把攝像機擺在我面前，說希望我一次性把三段話都講出來，這樣就可以有很完整的三種不同的感情。拍的時候基本沒有 NG 過，就是后面再補了兩個電話的特寫鏡頭。很感謝他很信任我，又把這個場景處理得很好。

羊城晚報：這兩年在 TVB 出演的兩部劇《我家無難事》和《上車家族》，您突破了以往的戲路，在兩部輕喜劇里扮演調(diào)皮可愛的母親形象。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轉(zhuǎn)變？

鮑起靜：好玩呀！我喜歡演喜劇，因為可以在一個歡樂的氛圍里工作，每天都處在這個狀態(tài)，人也更加開心。而且《上車家族》除了帶給觀眾歡樂之外，也可以帶來深思，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劇集。

羊城晚報：《上車家族》播出一周多，反響非常好。這在你的意料之內(nèi)嗎？

鮑起靜：拍的時候我們就討論過，這部劇沒那么常規(guī)，觀眾要么很喜歡，要么完全不接受。現(xiàn)在看來大家都很喜歡，都說這是 TVB 做得比較好的劇，這給了我們非常多的鼓勵。我也覺得這部劇有喜有悲，有很多值得細細回味的地方。

（胡廣欣 黃俊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