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滿城漢墓出土的西漢錯金博山爐,現(xiàn)藏河北博物院。
今天在許多博物館都可以看到一種叫作“博山爐”的器物。這種器物是中國漢、晉時期民間常見的焚香所用的器具,既有青銅器,也有陶瓷器。博山爐的得名源于外形。爐體呈青銅器中的豆形,上有蓋,蓋高而尖,鏤空,呈山形,山形重疊,其間雕有云氣紋、人物及鳥獸。于爐中焚香,輕煙飄出,繚繞爐體,自然造成群山朦朧、眾獸浮動的效果,仿佛傳說中的海上仙山“博山”。博山爐的出現(xiàn),與中國的求仙文化有關(guān),也是中國古人的生死觀的體現(xiàn)。今天我們一起來通過文物和史籍中記載的歷史事件,看一下中國古人的生死觀。
“行西王母詔籌”事件
根據(jù)史書記載,公元前3年,漢哀帝建平四年,對于飽受天災(zāi)及靈異事件折磨的西漢帝國來說無疑雪上加霜。前一年較晚的時候剛剛發(fā)生了地震,此刻剛過正月卻又出現(xiàn)了日食,在那時人們看來,這都是大災(zāi)難來臨的征兆。巨大的精神壓力終于壓垮了本已惶惶不安的帝國民眾,使他們集體陷入“末日來臨心態(tài)”中。于是,一場持續(xù)三個月之久、綿延天下三分之一郡國的大事件突然爆發(fā)。這就是“行西王母詔籌”事件,簡單說來就是一場大型聚眾游行活動。
從這年正月開始,關(guān)東二十六郡國的民眾,舉止怪誕,行事詭異。一夜之間,人們?nèi)寂宕魃弦桓⌒〉暮潭?,并且彼此間傳播謠言,說如果不這樣做就會有災(zāi)禍降臨。其中的數(shù)千人更加激進,他們赤腳散發(fā)、沖關(guān)越卡、翻墻越圍,連跑帶跳地竄入帝國首都長安。在哀帝建平四年,春天的時候天氣大旱,加之先前又頻發(fā)地震、日食等奇異現(xiàn)象,古人稱之為天災(zāi),西漢百姓民不聊生。
時間很快就到了夏天。每到夜晚,他們就登上屋頂、點燃火把、敲鼓喊叫,似乎在通過什么神秘儀式,來表達對“西王母”的崇拜。整個事件從發(fā)端到收場,猛烈而自發(fā),但具體目標(biāo)卻始終模糊不清。到了秋天,一切戛然而止。
在這場自始至終都顯得有點莫名其妙的社會事件中,民眾毫無疑問將西王母當(dāng)作了有救贖法力的神來崇拜,在想象的世界中賦予她某種改變世道和時運的權(quán)能。
但“神”化的西王母觀念,其實并不為當(dāng)時的上層精英所接受。實際上,公元前3年這一事件中所涌現(xiàn)出的西王母觀念,是一個奇怪的文化特例。無論是甲骨文中第一次出現(xiàn)“西母”這個詞,還是在后來的《山海經(jīng)》《莊子》或者《淮南子》中,“西王母”都不是像西方文化中的耶穌基督那樣的一位“救贖論”意義上的“神”,她只是一位“仙”。在佛教進入中國之前,救贖論意義上的“神”,這個觀念在古代中國思想文化中并沒有位置。作為“仙”的“西王母”,仍然生活在我們這個宇宙時空中的某個地方,擁有自己充滿樂趣的物質(zhì)性家園。
兩漢時期的圖像和文字藝術(shù),酷愛表達西王母的物質(zhì)生活方式。在圖像中,她經(jīng)常坐在“仙草”靈芝的冠蓋上,被奇妙而善良的禽獸比如九尾狐、三足烏、白鹿、白虎、玉兔以及蟾蜍所環(huán)繞,接受著它們的伺奉和服務(wù)。而在文字想象中的西王母則被進一步賦予了充沛的感受能力,不僅穿戴精美的衣服和飾物,比如她的標(biāo)志性頭飾“勝”(織機機牙,輪狀),還酷愛吃喝取用美妙的食物和飲料,比如鳳凰蛋和甘露。
從《淮南子》開始,西王母的仙境家園,就與一個叫作“昆侖”的地方關(guān)聯(lián)起來。昆侖本是西域一片峻嶺的名稱,是地理意義上的真實存在。但它離中原實在太過遙遠,對于秦漢時人而言,屬于只有靠神話和傳說才能感受和理解的地方。
求仙成迷的漢武帝
這塊魅影幢幢的土地,對夢想著如西王母般成“仙”的漢武帝劉徹格外具有吸引力。公元前138年,當(dāng)武帝決定派大臣張騫出使西域,除臺面上的政治軍事理由,還潛藏著尋找西王母、求取長生不老藥的隱秘動機。
起碼在這個時候,漢武帝心目中的成仙,與他的前輩秦始皇贏政晚年孜孜以求的東西沒有什么區(qū)別,都是尋找“不死”之道。“凡人不死”,這是古代中國觀念中“不朽”的第一種含義。達到這個目的需要一些必要的技術(shù)手段,比如嗑丹藥、練氣功、登“仙”山,以及求助于號稱掌握了“不死術(shù)”或者能與“仙”溝通的方士。
“仙”住在山上。這是從戰(zhàn)國時期開始就流行的一種觀念。漢武帝不僅派人前往西域昆侖山求仙,還親自登上泰山之巔舉行隱秘的封禪儀式,或者前往盛行此道的古齊地海邊。直到去世前兩年,他還再一次去了東萊,站在大海邊,眺望想象中的仙山,久久不愿離開。
在皇帝的親自帶動下,成仙的熱情很快風(fēng)行于整個帝國。但直至西漢中期,也只有見“仙”就求的漢武帝才會將西王母納入修仙事業(yè)的關(guān)注范圍。當(dāng)時帝國各階層的大部分民眾還沒有普遍信仰這位西域之“仙”。對他們而言,真正值得仰慕的“仙”,還是如古齊方士所說,都住在東海中的蓬萊島上。為了縮小想象中的海上仙山與實際生活之間的距離,這一時期,一種故意將爐蓋造成“山”型的熏香爐橫空出世、日漸風(fēng)靡,這就是前面說到的“博山爐”。
博山爐的材質(zhì)和造型繁簡度各有不同,體現(xiàn)當(dāng)初物主社會地位和財富水平的巨大差異,同時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成仙不朽”對于每一個凡夫俗子的巨大吸引力。迄今發(fā)現(xiàn)的博山爐中,最精美絕倫的一件發(fā)掘于河北滿城漢墓,主人是中山靖王劉勝。
這件博山爐通體錯金,異常精巧。它以云紋圈足環(huán)繞鏤空海水,引出三條水中騰龍,托舉起爐盤。云紋爐盤上,是山巒形爐蓋。山巒間點綴小樹,虎豹靈猴游走其中,獵人則追逐著自己的獵物野豬。整體圖像充滿“仙”山野趣。更加巧妙的是,地勢凹凸起伏中悄悄安排了一個個小縫隙,一旦點燃香霧,“仙氣”就裊裊升起,使整個爐蓋更顯神秘靈動。劉勝生前應(yīng)該非常喜歡這件器物,以至即便不能生前靠它成仙,也決定死后讓它陪葬。
人群中不死欲望最大的始終是皇帝。他們求助了不計其數(shù)的方士,又一次次帶著被騙后的失望情緒砍掉這些人的腦袋。靡費資源、耗盡人力的求“仙”,有時候讓大臣都看不下去。他們變著法子表達自己的勸誡。文采卓越的司馬相如,就頗費心思地撰寫了一篇《大人賦》。奉勸武帝:這條路上的艱難困苦不必多提,關(guān)鍵是即便終于到達昆侖仙境,所看到的也不過是蒼老白發(fā)的西王母在三足烏的陪伴下,寂寞地守著自己冷清的山洞。司馬相如希望漢武帝能夠明白,活得久并不等于活得好。一個人就算歷經(jīng)艱苦最終成仙,等待他的生活也終歸不值一過一提。
要撲滅皇帝的永生欲望,靠幾篇文章是遠遠不夠的。只有死亡本身,才能讓他們接受“凡人皆有一死”的真相。晚年極端懼怕死亡而又求仙不得的漢武帝,在輕信讒言無端發(fā)動“巫蠱之禍”逼死太子后,才終于意識到人生恍如朝夕、自己必死無疑。
視死如生背后的哲學(xué)觀
雖然永生毫無可能,但成仙之路也并不因此就會中斷。一種更加復(fù)雜,也更加具有文化意義的不朽觀念由此產(chǎn)生:死后成仙。依照這種觀念,死亡并非只是對生命狀態(tài)的否定,它也是一扇門、一個轉(zhuǎn)換通道。
“死后成仙”背后的哲學(xué)觀念,根植于遠早于秦漢的古老“魂魄”學(xué)說。公元前543年,鄭國大臣伯友叛亂失敗,戰(zhàn)死在城中大街上。八年后,鄭國突然出現(xiàn)一則謠言,說伯友此刻正化為厲鬼,在城中為非作歹。仁義厚道的鄭國大臣子產(chǎn)采取措施,封立伯友后代,總算平息了這件事。不久,子產(chǎn)到晉國訪問,對此事很好奇的趙景子問他:伯友難道真變成了鬼?子產(chǎn)回答說:人身上有兩個部分,分別是“魂”與“魄”。如果一個人活著時吃得好喝得好,死后他的“魂”“魄”就更加難以消散離體??紤]到伯友的家世條件,死后為鬼,魂魄難散,是可以理解的。
這場對話記錄在《左傳·昭公七年》中。子產(chǎn)的觀點明顯帶有精英主義色彩。但他對人體機能所采取的結(jié)構(gòu)化理解,深刻影響了后來儒家的靈魂學(xué)說。到了《禮記·郊特牲》中,儒家的思想家又進一步使之與氣化宇宙論和陰陽學(xué)說結(jié)合起來,明確提出“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的說法。從子產(chǎn)觀點發(fā)展出來的“魂魄二元論”,最遲到漢代就已經(jīng)成為上層精英的共同知識和信仰。
“死后成仙”信仰的核心,是“魂”的升天。西漢乃至早至戰(zhàn)國時期的墓葬中,經(jīng)常以圖繪的亭、門、窗等方式來表達死亡作為通往“另一種生活”的“門檻”的意義。在跨過死亡這個門檻之后,“魄”與將要朽敗的身體一起留在地下,但“魂”還將繼續(xù)踏上一段新的希望之旅,直到抵達死者生前夢寐以求的仙境。
馬王堆一號墓出土的也許是用作“旌銘”的著名T形帛畫,經(jīng)典地表達了這些思想。帛畫上的圖案無比明確地呈現(xiàn)了“地下—人間—天堂”三層生存空間。人間莊重肅穆,天堂端莊和諧。轪侯夫人在云霧升騰中接受子孫的祭拜,即將進入天堂的門檻。偉大而至上的神“太一”則由日月拱衛(wèi),端坐在畫面的最上方正中間,垂視整個仙境。帛畫的作者希望轪侯夫人的“魂”,在那里找到最后的應(yīng)許之地。
有趣的是,當(dāng)“魂”踏入仙境時,“魄”也并沒閑著。轪侯夫人的孝子賢孫們,為她即將入壙的“魄”考慮得十分周到。他們在槨的周圍安排了大量的美食、美酒、熏香和精巧用具,甚至還準(zhǔn)備了一支歌舞樂團。在樂團的對面,越過包裹著轪侯夫人的四重棺,安頓著一張沒有主人的坐席。坐席前的案幾上準(zhǔn)備好了全套餐飲用具。孝子賢孫們不遺余力,為轪侯夫人的“魄”能繼續(xù)人間未完成的精彩生活創(chuàng)造著條件。
與此同時,一種新的地下世界觀念也在萌芽。馬王堆一號墓和三號墓都有“遣策”出土。這是一種孝子賢孫幫助墓主向掌管幽冥世界的地下官員申報和主張財產(chǎn)的法律文件。這些遣策表明,早在西漢初期,人們就已經(jīng)根據(jù)帝國行政制度,將黃泉想象成一個依靠官僚系統(tǒng)運作的復(fù)雜世界。那里不僅有秩序,而且尊重產(chǎn)權(quán)。
300多年之后,一個司法化的“陰間”觀念日漸成型?;钊怂胂蟮牡叵率澜纾兊迷絹碓较褚粋€人間監(jiān)獄。人們甚至像為仙境指派真實地理位置一樣,將它安排在泰山。從此,死者離開此世之后的首要目標(biāo),不是尋求“死后不朽”、登入仙境,而是要盡最大努力避免墜入可怕的地獄深淵。接下來,佛教進入中國,“因果”思想將進一步強化人們對注定要踏過死亡門檻的恐懼,而古代中國的宇宙、天堂與人世觀念,從此也將為之融合大變。
秦漢帝國時期的宇宙和生死觀念,在儒家孝道思想的推波助瀾下,表現(xiàn)為社會生活中廣泛存在的“厚葬”行為。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輿論環(huán)境中,為了博得“孝子”的名聲,人們不惜“發(fā)屋賣業(yè)”來埋葬自己的先人。對此,公元1世紀(jì),矜才負(fù)氣、性格古怪的東漢小吏王充,用憤世嫉俗的言論,觸碰到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哲學(xué)問題。他指出,人死之后繼續(xù)“生活”的前提,是“魂”“魄”必須擁有智能,但氣化宇宙論其實恰恰對此未置一詞。如果“魂”“魄”沒有智能,那么子產(chǎn)和他的思想后嗣就都是錯的。人死不為“鬼”,而盡孝道的最佳時機,就在祖輩活著的當(dāng)下。
王充堪稱偉大的唯物主義者。但奇妙和矛盾也恰恰在于,如果沒有一次次追求永恒和不朽的觀念試驗,那么古代文明也就不可能以物質(zhì)的形式,在時空流轉(zhuǎn)中雕鑿出痕跡,否則2000多年后的今天,我們也無從觸摸到文物和遺跡,感知中國古人和先賢們的溫度和思想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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