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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詩人綦毋潛那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2023-07-11 09:28:01 來源:北京青年報 作者:甘棠散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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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我已飛過!

——唐朝詩人綦毋潛那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不惑之年 他任性辭官

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秋空澄澈,渭水揚波。長安城廣通渠碼頭上,一眾士子打扮的人在送客。送行缺不了滿滿的儀式感,類似后世郵輪出海時大家一起扯著彩帶,一邊唱著離歌那樣,唐人送行時流行寫詩,然后結(jié)成集子(類似后世的畢業(yè)留言冊),顯得高雅而時尚。開元十年(722年)張孝嵩出塞時,張九齡、王翰、賀知章、韓休等一干文藝大咖撰送行詩并結(jié)集《朝英集》,傳為佳話。

而這次送行者的陣仗也不遑多讓:中進士的王灣、崔顥、祖詠、王昌齡、常建、崔輔國、王維、薛據(jù),尚未中進士的李頎、高適、韋應(yīng)物等,眾星捧月般推出的自然是今天的主角:綦毋潛。

當日的集子沒有流傳下來,只有王維和盧象的送別詩流傳后世。詩的內(nèi)容無非是一起吐槽世道不公;一起敬佩其辭官的勇氣;一起羨慕和展望美好的生活。

不惑之年的綦毋潛望著眼前這群朋友,感慨萬分。那位彪炳史冊的江南步兵張翰辭官,理由是那么的清新脫俗:思念家鄉(xiāng)的鱸魚莼菜。當然飽讀詩書的他們都知道,那理由不能當真。他辭官的理由和張翰其實一樣,但是不可說、不能說。

盛唐時期入仕途徑很多,科舉只是其中一條,其中進士科含金量最高。

大抵眾科之目,進士尤為貴,其得人亦最為盛焉……及其臨事設(shè)施,奮其事業(yè),隱然為國名臣者,不可勝數(shù)。遂使時君篤意,以謂莫此之尚。

且唐代進士科每次只取三十人上下,故而進士十分稀缺。綦毋潛開元十四年(726年)嚴迪榜進士及第,同榜的只有崔輔國、儲光羲等三十一人。況且他的家鄉(xiāng)虔州(江西贛州)遠離經(jīng)濟文化中心,自開唐以來,家鄉(xiāng)成名者僅他和鐘紹京兩人(后者因助玄宗誅殺太平公主,當過短期的宰相)。在虔州他絕對是鳳凰樣的人物:

荊南分野,數(shù)百年來,獨秀斯人。

——《唐才子傳》

因此,在太平盛世,且正當壯年,從安穩(wěn)、貌似大有前途的體制內(nèi)跳出,需要極大的勇氣,一眾吃瓜吃面群眾確實不理解。不過綦毋潛也并不孤單,他的同年儲光羲已經(jīng)于前一年掛冠歸隱江東別業(yè),算是為他趟出一條路來。

豈伊得天命,但欲為山游。

翻譯過來就是“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

這么清新脫俗的辭官理由,怎能不引起這群文藝青年們的共情呢?從此,“清夜何悠悠,扣舷明月中。和光魚鳥際,澹爾蒹葭叢”——何其浪漫!

后會有期了,諸位!

“善寫方外之情”他的名字永載史冊

綦毋潛的歸隱,不是隱居,更像是現(xiàn)在的“野驢”,游歷四方。此后的五年時間里,他一路走一路游,沿著大運河,一路向南:九華山、南京、鎮(zhèn)江、黃山、杭州、湖州……

盛唐時期沒有后世最美山水的排名,又沒有5A景區(qū)的說法,因此最理想的地方當然是在口碑里、詩歌和想象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江南是一道永不褪色的畫卷,名寺古剎又總占據(jù)著畫卷里最好的位置。毫無意外地,各處名寺里都留下他的印記。

自然之美無處不在。在鎮(zhèn)江鶴林寺,古松掩覆,山殿生冷;群花叢里,溪路遙遙。在南京棲霞寺,萬壑在下,群峰向上,云清風靜,月白溪清。在湖州太平觀,花露悄滴,松下溪流,山光水色,相映禪房。不走進自然,靈感與美景就沒有那么多的邂逅。

縷縷方外之氣從紙上升起,這是只有身臨其境才能捕捉到的要眇精微。

羽客北山尋,草堂松徑深。

養(yǎng)神宗示法,得道不知心。

洞戶逢雙履,寥天有一琴。

更登玄圃上,仍種杏成林。

——綦毋潛 《過方尊師院》

有哲人說過,最好的出游,就是從遠方滾滾云端,翻身躍進過去,沉湎恣樂其中。于是,經(jīng)久遺忘的過去,如沉埋的無窮珍寶,燦然在顯,赫赫眼前,引起感觸和沉思。很可能就在這天人合一的靜好中,綦毋潛一遍遍地思索著自己的過去,還有他辭官的原由。

隨著姚宋之死,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那是一個鞏固奠基的時代,一個克制奮進的時代,一個勵精圖治的時代。

姚崇、宋璟、蘇颋等皆以骨鯁大臣,鎮(zhèn)以清靜。朝有著定,下無覬覦。四夷來寇,驅(qū)之而已;百姓富饒,稅之而已。

——《全唐文》

隨之結(jié)束的是進士們出將入相的夢想。姚崇、宋璟、張說、蘇颋、張九齡那些前輩,都是出身仕宦或者平民的小城做題家,也寄托著王維、王昌齡、綦毋潛、常建這些進士們的希望。但是玄宗中后期,隨著貴族皇親、豪門名姓的重新崛起,崔隱甫、宇文融、裴光庭、裴耀卿、李林甫等靠蔭庇而非科舉者紛紛拜相,奸臣弄權(quán),邊將冒功,階層逐漸固化,進士們上行的通道被阻塞,仕途顯得漫漫而無奈。歷史也無情地印證了這點,這批才子英靈們最華麗的風采都只綻放在文苑里。

人過中年,來日無多,仕途不暢,那就偶爾放縱一下自我吧!遠離紅塵紫陌,綦毋潛一邊盡情享受著這珍貴的無上沉默,一邊他也在思考著自己的去處,迷茫著,徘徊著,掙扎著。人生原本在悟與迷兩岸之間跋涉,時悟時迷,方迷又悟。他所不知道的是,就是在這彷徨與求索中,他的名字永載史冊了。

江南名剎之于綦毋潛,如輞川之于王維,蜀地之于杜甫,邊塞之于岑參,兩看不厭,共成佳話。因此《河岳英靈集》的評議是:“潛詩屹峭茜足佳句,善寫方外之情。”他的詩,如那股清新涼快的松風,如梵天的天籟之音,被后人永遠記住了。

神奇的是,在沒有智能手機和GPS定位的時代,綦毋潛似乎沒有脫離朋友的視野。像現(xiàn)在的野驢一樣,他一路拍(寫)照(詩),不斷打卡,足跡第一時間推送到朋友圈里。他在黃山、九華山時,好友李頎遙遙思念“欲望黃山道,無由見所思”。在兩淮時,也逃不出好友的法眼:“請報淮陰客,春帆浪作期。”

這種互動當然不是單向的。開元二十二年(734)張九齡任中書令,在長安的王維、盧象、王昌齡、錢起等被提拔,這些好消息估計很快也傳到了綦毋潛耳里。他中進士時的座師是嚴挺之(嚴武的父親),而嚴挺之又是張九齡的朋友和門生,張九齡與他也唱和過,也許仕途又有新的轉(zhuǎn)機也未可知。人間事了亦未了,不妨以不了了之,他慢慢定下了自己的未來。前輩楊炯不是也說過“形在江海,心游魏闕”嗎?不妨混跡朝市,做個大隱吧。

現(xiàn)在,他只剩下一個心愿尚未了結(jié)。

《春泛若耶溪》一首偉大作品的誕生

若耶溪,有著詩一樣的名字,就是綦毋潛心里的靈山圣地。

綦毋潛是虔州人,他此前沒有到過浙東。他讀書時一定讀過《世說新語》,“山陰道中行”早已成為一個優(yōu)美的文化符號:

顧長康(愷之)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蘢其上,若云興霞蔚。

南北朝時期詩人王籍那首《入若耶溪》“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一靜一動間更生動刻畫若耶溪兩岸幽靜風景。

也許好友孟浩然、崔顥向綦毋潛提及過若耶溪,同年崔國輔就是山陰人,他肯定也向綦毋潛講過自己的家鄉(xiāng)。王籍的鄉(xiāng)愁、孟浩然的浣紗女和釣翁、崔顥的靜幽,還有李白的采蓮女,若耶溪錨著這么多人不同的美好記憶。這若耶溪類似野驢心目中的青藏高原或者巴塘,是文藝青年們念念不忘的打卡圣地。

耳濡目染之下,綦毋潛甚至夢里已經(jīng)到過若耶溪,他忍不住專門寫信講述給好友聽。

校文在仙掖,每有滄洲心。

況以北窗下,夢游清溪陰。

春看湖水漫,夜入回塘深。

往往纜垂葛,出舟望前林。

山人松下飯,釣客蘆中吟。

小隱何足貴,長年固可尋。

還車首東道,惠言若黃金。

以我采薇意,傳之天姥岑。

——儲光羲 《酬綦毋校書夢耶溪見贈之作》

現(xiàn)在他真的向這塊圣地走來了,越走越近,心境越發(fā)澄澈起來。“香剎夜忘歸,松青古殿扉。天花落不盡,處處鳥銜飛。”

他是在春日夜里走進若耶溪的。人間四月,寂靜無聲,晚風和煦溫婉,野花爛漫自開。在這遠離塵世之所,夜間的寂靜擴展了他的領(lǐng)地,屬于他的曠遠世界在星空下無限延展開來。一首最偉大的作品脫口而出,自然、朦朧、溫潤:

幽意無斷絕,此去隨所偶。

晚風吹行舟,花路入溪口。

際夜轉(zhuǎn)西壑,隔山望南斗。

潭煙飛溶溶,林月低向后。

生事且彌漫,愿為持竿叟。

——綦毋潛 《春泛若耶溪》

足跡逐漸模糊在蕭條中悄然而逝

所有的旅行都有終點,綦毋潛旅行的終點即起點。歸朝后的綦毋潛初任右拾遺,終于從五品的著作郎。這差事似乎很清閑,主要掌撰碑志、祝文、祭文,又契合他的脾氣和特長,他的日子過得還算滋潤。

自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張九齡被貶,李林甫接替為右相后,朝政盡委李林甫達十九年之久。這其間,大老板玄宗皇帝,同他的老爸和姐妹(玉真公主、金仙公主)一樣,工作和生活更加佛(道)系,愈加癡迷于道教。這也難怪,人家身上原本就有太上老君的基因。全國上下,各家各戶奉命須保存一本《道德經(jīng)》,玄宗還親自為其作注;各州奉命建立一座尊奉老子的道觀。

躺平的老板,弄權(quán)的權(quán)臣,郁悶的底層,大家相忘于江湖,毫無違和感。不甘心之輩如高適、岑參等,去邊塞尋求出路,認命的歸隱或半隱半仕。達則為儒,窮則為道,綦毋潛和好友們一起躺平,組團隱居。這些朋友有先于他歸朝的儲光羲,有王昌齡、常建、王維、李頎、裴迪等。他們或隱居終南山,或隱居潁川,清風明月,山氣嵐態(tài),綠色生活又帶薪休假,何等逍遙。“清溪深不極,隱處惟孤云。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茅亭宿花影,藥院滋苔紋。余亦謝時去,西山鸞鶴群。”(常建《過王昌齡隱居處》)大家相互還串著門,一起八卦著:“長安城里,李太白被老板招入翰林院了……”

開元二十七年(739年),王昌齡被貶,綦毋潛、李頎等送其至洛陽白馬寺。此后,綦毋潛的足跡逐漸模糊了起來,甚至其去世的年代史冊記載也出現(xiàn)了紊亂。不過天寶八年(749年),與他契切的好友王灣有《哭補闕亡友綦毋學士》一詩,內(nèi)有“忽遇垂軺客,云傾構(gòu)廈材。寰中無舊業(yè),行處有新苔。……葬田門吏給,墳?zāi)韭啡嗽?rdquo;的句子。……在蕭條中悄然而逝,這應(yīng)是綦毋潛留給世人的最后痕跡吧。

乏味單調(diào)的生命軌跡,怎抵得過其中那些閃亮的點點滴滴!在那段旅游的日子里,綦毋潛把自己那顆喜歡自然的靈魂放入各個魂器里,埋藏在心儀的名山古剎里,此中真意,撫愛不倦。那青鳥銜著的,那落不盡的天花,不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得見嗎?

盛唐天空下,不羈的太白,沉郁的少陵,隱居的王孟,出塞的高岑,如群峰并起,負勢競上。綦毋潛、崔輔國、儲光羲、王灣、祖詠、常建、薛據(jù)、李頎等蝸居其下,詩名不彰也可以理解。綦毋潛留給史冊的,永遠是若耶溪里的方外之相。

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我已飛過!

責任編輯:馮小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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