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湯為什么好喝?主要是因為短鏈氨基酸,氨基酸是不是有營養(yǎng)?有營養(yǎng),但不是大蛋白,真正的動物蛋白是肉,雞湯的鮮味是谷氨酸鈉產(chǎn)生的,谷氨酸鈉是什么?就是味精。所以我丈母娘做一件事情,就用純凈的娃哈哈水,然后稱了兩勺味精,攪拌均勻,端到她女兒那兒喝了,然后肉都被我吃了。”
這是原浙大教授鄭強在一個講座中說的話,講座的視頻在網(wǎng)上很受歡迎。鄭強說陪老婆坐月子,一個月里丈母娘買了16只母雞,誤以為雞湯大補,湯讓女兒喝,肉讓他吃,等到高脂體檢的時候,結(jié)果大好。雞湯和黃桃罐頭一樣,只是安慰劑。
前些日子,演員潘粵明為生病父母熬雞湯,雞湯話題被推上風口浪尖。網(wǎng)友質(zhì)疑其“沒常識”,上了熱搜。飲食無小事,重視科學當是好事。
鄭強教授的說法也有不嚴謹之處。雞湯不能說只是味精加水,倒也還含有動物性脂肪、無機鹽等。再者,高脂體檢合格,也不能簡單歸功于一個月吃了16只雞。
唐代孟詵《食療本草》始有雞湯大補元氣一說,僅就所見史料,古人也并非只重喝湯不吃肉,雞湯里一般均會加入谷物、蔬菜。
還有地域差別。如鄧云鄉(xiāng)先生在《雞黍供嘉賓》一文說,江南人補身子習慣喝雞湯,而北京人喝米湯。誠如所言,《紅樓夢》里襲人身體不適,就只喝些米湯將養(yǎng)。
雞湯里有“政治學”
要說湯,先談羹。
上古做的湯叫羹,羹分大羹、和羹。沒放調(diào)料的叫大羹,就是純?nèi)庵?。放了調(diào)味的叫和羹。
“凡羹齊宜五味之和”(《禮記》),五味說的是醯(xī)、醢(hǎi)、鹽、梅、菜。《尚書》說“若作和羹,爾惟鹽梅”,酸咸最重要。
商周時代,一羹一飯是標配?!抖Y記》說“羹食自諸侯以下至于庶人無等”。直至清代,李漁《閑情偶寄》中還在強調(diào)“有飯即應(yīng)有羹,無羹則飯不能下”。
有地位的吃肉羹,沒地位的吃菜羹?!俄n非子》說“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商紂王的杯子筷子不沾菜湯子。
不過考古發(fā)現(xiàn),那時老百姓還是吃得上雞羹的。殷墟平民墓葬的陶盛器中發(fā)現(xiàn)殘存的雞骨,河北藁城臺西商代中期遺址的一些平民墓內(nèi),也發(fā)現(xiàn)盛放著雞骨的陶豆。
彭祖獻雉羹,據(jù)說為堯治胃病,此事見于《神仙傳》。雉羹是野雞湯,說是湯,不如說是蔬菜雞肉粥。
《莊子》記“孔子厄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羹又稱糝,連湯帶飯,到了宋時,蘇軾做東坡羹,“下菜湯中,入生米為糝及少生姜”。后來做湯勾芡,很可能是從糝這么變化過來的。
古代搞政術(shù),美其名曰調(diào)鼎或調(diào)羹,說白了就是煲湯。伊尹本來是廚子,給商湯獻了一碗“鵠羹”(天鵝湯):“負鼎俎,以滋味說湯,致于王道。”
《左傳》中,晏子以和羹作比,向齊侯分析“君子和而不同”的道理,這些是餐桌上的政治學。
調(diào)羹是待客之道
屈原《天問》有句“彭鏗斟雉,帝何饗”。斟就是汁,也是羹。春秋時趙襄子謀取代國,請代王吃席,“廚人進斟,因反斗以擊代王”,廚子趁上湯之機刺殺了代王。
刺殺代王的兇器斗,和勺一樣都是用來舀湯的。湯勺叫調(diào)羹,廚子在上古時大顯身手的機會不少。
調(diào)羹是廟堂上的權(quán)柄和殺器,也是世俗中的人情和世故。“何時共老江湖去,雞黍相過樂太平”,唐宋詩詞里常見的“殺雞具黍”,都是在用典,《論語》說孔門弟子子路遇到隱者,隱者“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調(diào)羹是待客之道。
開門迎客,親手調(diào)羹,是禮遇?!妒酚洝份d,劉邦少時常到哥哥家蹭飯,“叔與客來,嫂佯謂羹盡,櫟釜,賓客以故去。已而視釜中尚有羹,高祖由此怨其嫂。”后來劉邦登基,給侄子報復性地封了個“羹額侯”。《白孔六貼》中相傳李白上殿,唐玄宗“賜食親為調(diào)羹”。
陸游《初晴》一詩寫“客戶餉羹提赤鯉,鄰家借碓搗新秔”,宋代佃戶向田主送雞鴨魚肉,打點年節(jié),俗稱“送羹”。
語言學家王力先生對羹另有解釋,認為羹的本義是帶汁的肉,也就是紅燒肉,直到唐代以后才引申出菜湯義。
湯,本義是熱水,赴湯蹈火的湯是熱水,洗澡水也是湯。酸梅湯、綠豆湯,飲料也叫湯。不過商周時代把飲料叫“漿”,瓊漿玉液的漿,漢時才開始用湯來稱呼。
湯、羹兩字并用,是唐代的事。如唐代王建《新嫁娘》詩“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明清以后,湯的叫法越來越普遍,湯也變得越來越稀。
到了現(xiàn)在,湯和羹還是有些約定俗成的分別,稀的叫湯,稠的稱羹,雞蛋湯和雞蛋羹,就是例證。
湯不多 粥不少
明清之前,雞湯多稱為雞汁。唐代孟詵在《食療本草》提雞湯大補元氣一說。
值得注意,他記錄的雞湯做法,不是熬,而是蒸:“雞汁大補元氣,用黃雌童雞,切成寸塊,放入鐵罐中,加黃酒少許,置飯鍋中蒸四五次,雞汁即能蒸出,飲之轉(zhuǎn)弱為強,大補元氣。”
明清之際,喝雞粥的傳統(tǒng)依舊保留。如《遵生八箋》有“肉米粥”:“用白米先煮成軟飯,將雞汁或肉汁、蝦汁湯調(diào)和清過,用熟肉碎切如豆,再加茭筍、香藎或松穰等物細切,同飯下湯內(nèi),一滾即起,入供以咸菜為過,味甚佳。”
再如《隨園食單》有“雞粥”:“肥母雞一只,用刀將兩脯肉去皮細刮,或用刨刀亦可;只可刮刨,不可斬,斬之便不膩矣。再用余雞熬湯下之。吃時加細米粉、火腿屑、松子肉,共敲碎放湯內(nèi)。起鍋時放蔥姜,澆雞油,或去渣,或存渣滓,俱可。宜于老人。”
《紅樓夢》里的茄鲞,大名鼎鼎,做法是用雞湯煨干。還有一道蓮葉羹,出現(xiàn)在第三十五回,寶玉挨了打,跟王夫人說,就想吃“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這湯需要用一尺多長、一寸見方的銀模子,將濕面皮子軋制出若干花形,菊花的、梅花的、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因要“借點新荷葉的清香”,所以叫蓮葉羹。鳳姐兒說,這是往年的年夜菜,“全仗著好湯,究竟沒意思,誰家常吃他了。”這兩道菜,雞湯的作用主要是調(diào)味。
《山家清供》中有道“梅花湯餅”,和蓮葉羹相仿。“初浸白梅、檀香末水,和面作餛飩皮,每一疊用五出鐵鑿如梅花樣者,鑿取之。候煮熟,乃過于雞清汁內(nèi),每客止二百余花”。
“雜合菜”救了朱元璋
高陽小說《胡雪巖》中,胡雪巖兩個月沒吃一頓飽飯,坐只小船一路逃出太平軍防區(qū),歸家后身子虛弱,七姑奶奶親自入廚,舀了一碗現(xiàn)成的雞湯,撇去浮油,撕一塊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湯里,然后取一塊米粉做的奶糕,在雞湯中搗碎泡化,成了一碗“漿糊”。這做法和《隨園食單》里的雞粥、《遵生八箋》里的“肉米粥”相似。
在連闊如先生的《江湖叢談》中,引了一段故事,以雞湯做的雜合菜治好了朱元璋的傷寒。
書中說,連先生曾向窮家門的乞丐求教,為何要供奉朱元璋?答案是兩個乞丐用雞湯做的“雜合菜”救了朱元璋,獲了封賞。
相傳元順帝時,朱元璋曾北上趕考,在良鄉(xiāng)土地廟內(nèi),患了傷寒,得兩個乞丐救助。二丐將他們討的剩菜剩飯,做成一道雜合菜,用柴草熱熟給他食之,次日病就好了。后來朱元璋登基稱帝,又染上傷寒,太醫(yī)屢治不愈,朱元璋記起當年患病之事,派人找到二丐,讓再做此菜。“二丐將雞湯一鍋放于院中,在御膳房靜坐直至日暮。用雞鴨湯摻各種菜飯,雜和一鍋,在灶上熬熟”,朱元璋再次病愈,賜給二丐太平鼓,居于通濟門內(nèi),此后城外乞丐如要進都城,就必須拜二丐為師,窮家門于是供奉了朱元璋。
上述故事雖不足為證,但也見病后喝雞湯,還是都要加些飯菜的。純雞湯何時變成大補之物的,難說。在晚清民國之際,光喝湯、不吃肉的做法確實多了起來。
曾國藩的孫女婿吳永,以通家子弟身份,在李鴻章身邊隨侍一年。他在《庚子西狩叢談》回憶說,李鴻章晚年起居有度,午飯飯量不少,“飯后更進濃粥一碗,雞汁一杯。少停,更服鐵水一盅,即脫去長袍,短衣負手,出廊下散步,非嚴寒冰雪,不御長衣”。
李鴻章喝的什么水
喝粥和雞湯都好理解,鐵水是什么水?據(jù)學者姜明考證,李鴻章晚年崇尚西式醫(yī)學,其飲用的鐵水,是從英國進口的“保衛(wèi)爾牛肉汁”、屈臣氏大藥房出售的“鐵精補血藥水”(鐵精),再與波爾圖葡萄酒(砵酒)勾兌出來的,用來治療李鴻章缺鐵性貧血。李鴻章死前多次吐血,西醫(yī)說是胃血管破裂所致,或許和他補鐵過量有關(guān)。
李大人平日飲服的雞湯,也是兌了不少白水的。據(jù)《清稗類鈔》載,李鴻章督直隸,視察某地。當?shù)亻L官誠惶誠恐,唯恐招待不周,飯菜都要自己檢驗才敢奉上。給李鴻章熬的雞湯,生怕味道不夠濃,熬一碗雞湯命宰三只雞。結(jié)果隨行仆人傳話:“汝等所進之肴,中堂實不能食,已受餓矣。”此官急忙傳問廚子,反復叮囑,于是變成五只雞一碗湯。沒想到還是說“中堂愈受餓矣”。此官無計可施,求教仆人,李鴻章出行,自帶廚子的,仆人要他重金相請。照辦之后,此官想看看這廚子到底有何絕活,卻見其人只用一只雞燉湯,還不斷取湯做其他菜,再不斷續(xù)水。此官問:我用三五只雞,中堂還不吃呢,你這么個熬法,中堂倒喜歡?廚子斜眼一瞥:“照你這么做湯,中堂口味上來了,將來回到北京,我怎么對付?”原來仆人和廚子早溝通好了,不能把中堂的嘴喂刁了。讀到此處,總不免要心疼李中堂一把。
《清稗類鈔》還有一則“雞汁浸布以為湯”的故事,倒是可以供李鴻章外出時借鑒。
同治光緒年間,杭城有位潘姓廚子,名臣楊昌濬擔任浙江巡撫時很是喜歡他的手藝。后來楊昌濬升至陜甘總督,潘廚子獻上數(shù)匹粗布以及冬菇。楊昌濬問:“冬菇,吾知浸醬油其中,甚善也。布何為者?”潘廚子回答說:“小人非獻布也,蓋沁雞汁于布中,干之。大人至北地,或止頓荒僻處,不能時得佳肴,試翦此方寸入沸水,無殊雞湯矣。”楊昌濬試了大為滿意。這種預制雞湯的辦法,就是感覺不衛(wèi)生。
還有用雞湯泡茶的
民國時,迷信雞湯養(yǎng)生的名流,更是趣事不少。
魯迅先生寫過一首打油詩:“世界有文學,少女多豐臀。雞湯代豬肉,北新遂掩門。”這首詩諷刺的是作家章衣萍的,因為章衣萍曾向北新書局預支大筆版稅,理由是“錢多了可以不吃豬肉,大喝雞湯”。蕭紅回憶,魯迅先生平時卻不喜歡喝湯,生病了許廣平熬了雞湯,怎么勸也不喝。
梁實秋自娶夫人韓菁清后,天天有好湯喝。“原來每晚臨睡前,菁清都會用電飯鍋燉一鍋雞湯,或添牛尾、蹄髈、排骨、牛筋、牛腩,再加點兒白菜、冬菇、包心菜、蝦米、鞭尖之屬。”
張愛玲在《談吃與畫餅充饑》一文中自詡“嘴刁”,因為八九歲有次吃雞湯,說“有藥味,怪味道”。母親叫人去問廚子,廚子說這只雞是兩三天前買來養(yǎng)在院子里,看它垂頭喪氣的仿佛有病,給它吃了些藥膏。“我把臉埋在飯碗里扒飯,得意得飄飄欲仙,是有生以來最大的光榮”。
近代藏書家樊增祥獨辟蹊徑,用雞汁沖泡龍井茶,用以待客,并賦詩一首,題為“余嘗以雞汁淪龍井茶響客”,開頭寫道:“茶神何意得雞占?清似純羹未下鹽。”
趙珩先生在《民以食為天》一書中說,在1928年到1935年這幾年,老北京物價便宜,一般的餐館辦席叫便席,兩塊錢一桌,包括四個涼碟、四個熱炒,還有四大件(燉肉、扣肉、紅燒雞塊、紅燒魚塊)。這不算完,再外加一大鍋整雞的雞湯。
講傳統(tǒng),總要查根問底才好。由古至今,雞湯用來開胃提味,真是比拿來養(yǎng)生進補有效得多,要不還不如多喝熱水。(五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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