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王延在延安中央醫(yī)院當年出生的產(chǎn)房前。
王延,1944年出生于延安,開國少將王政柱之子,原海軍駐航天部第二研究院總軍事代表、高級工程師、大校。
王延和延安有著解不開的緣分。作為開國少將王政柱之子,他從小隨父母在戰(zhàn)火紛飛中輾轉(zhuǎn),隨新中國一起長大。“我父親的一生、我的一生都和中國共產(chǎn)黨、我們國家的歷史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在延安的這段特殊歲月,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我很幸運自己親歷了這一切。”王延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年近八旬的他活躍在各地,向后輩講述延安故事,讓那一段充滿戰(zhàn)火硝煙的激情歲月化為精神力量,傳承下來。
千里送黃金回延安
我的父親王政柱出生在湖北麻城,很早就參加革命、入了黨。1935年11月,父親從四方面軍調(diào)到紅軍總部,總司令就是朱德,總參謀長是劉伯承。1937年1月13日,父親和他所在的軍委作戰(zhàn)局隨毛主席到達延安鳳凰山,不久被安排到紅軍大學(后改名抗日軍政大學)學習。半年多后,父親被分配到?jīng)荜柨h云陽鎮(zhèn)紅軍前敵總指揮部,東渡黃河開赴山西抗日前線。我母親羅健則于1939年來到延安,在抗大學習。
1943年3月7日清晨,在山西遼縣麻田八路軍總部,彭德懷副總司令通知時任作戰(zhàn)科長的我父親去延安中央黨校學習,并準備參加在9月份召開的黨的七大,同時命令父親把前線八路軍從日軍手中繳獲、積攢起來的12斤黃金和8斤金銀首飾帶到延安交給黨中央。彭德懷特別安排我母親和父親同行。我母親當時是總部機要員,和父親還沒確定戀愛關(guān)系。彭德懷讓他們與朱總司令的馬夫汪秀田一起,偽裝成家人作掩護,沒想到竟點成了一樁鴛鴦譜。
父親背著裝黃金的米袋子,歷經(jīng)72天、行程2130里、三過敵占區(qū)和封鎖線,于5月17日到達延安王家坪中央軍委所在地,勝利完成任務。運送黃金途中,父親一直把黃金貼身背著,寸步不離。繳獲的黃金,什么形狀的都有,長的方的尖的,尤其是金銀首飾上的針尖,把父親身上扎得青一塊紫一塊,血跡斑斑。我母親看到后是又心疼又欽佩。經(jīng)過這段歷程,父親用巧妙通過敵人哨所的智慧、嚴守送黃金秘密的黨性打動了母親,使母親認定父親是值得信賴和托付終身的人。于是,這段特殊經(jīng)歷促成了父母的戀情。5月30日,父母在王家坪結(jié)為夫妻,朱總司令親自參加了在軍委小禮堂舉行的簡樸結(jié)婚儀式,證婚人為朱德夫人康克清和彭德懷夫人浦安修。
父母結(jié)婚時已經(jīng)是夏天了,天氣很熱,但他們還穿著棉襖。我母親后來解釋說:“當時延安的生活艱苦,直到9月份才發(fā)襯衣、單衣,所以我們只好穿著棉襖結(jié)婚。”我聽了之后感慨萬分,穿著棉襖結(jié)婚的父母,相濡以沫了58個春秋,始終互相支持、不離不棄。老一輩的人生觀、世界觀、婚姻觀都值得我們學習。
1943年5月30日,王政柱夫婦在延安王家坪的結(jié)婚合影。
“王胖子”又回來了
父母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我在延安中央醫(yī)院出生。為了紀念在延安出生,父母親給我起名叫王延。那時我們家住在王家坪,彭德懷住所的左邊。我父親跟著彭德懷作戰(zhàn),彭德懷到哪兒,他就住隔壁,彭德懷一喊“政柱”,父親就“到”了。
父親告訴我,我剛出生時又白又胖,朱德、彭德懷經(jīng)常抱我。有一次,賀龍從晉綏司令部到延安開會,一看到我,就喊我“王胖子”??晌页錾竽赣H沒有奶水,父母只能把糧食省下來,用小米和雜糧打成糊糊喂我。等到半年之后,賀龍再次來到王家坪,見到我就說:“怎么這么瘦了?”我母親說我沒有奶吃,賀龍就把120師從日本鬼子手里繳獲的洋奶粉給了我母親。后來,他每次到延安都給我和其他小朋友帶奶粉,我吃了一年的奶粉,又變成“王胖子”了。
1945年6月,父親被任命為作戰(zhàn)局副局長后,在朱德和彭德懷身邊寸步不離。8月8日,蘇聯(lián)出兵東北,日軍兵敗如山倒。從8月11日零時至18時,在短短18個小時內(nèi),父親協(xié)助起草,朱總司令簽署發(fā)布了延安總部第一號至第七號令,命令各解放區(qū)所有抗日武裝部隊依據(jù)波茨坦宣言規(guī)定,向日軍發(fā)出最后通牒,配合蘇聯(lián)紅軍在中國東北作戰(zhàn),接受日、“滿”、偽軍投降,迅速行動,盡快占領(lǐng)敵占區(qū)。
由于戰(zhàn)局迅速變化,毛主席要求中央軍委每天向他和書記處報告軍情戰(zhàn)況,朱德和彭德懷兩位首長把匯報的任務交給了父親。父親白天在王家坪協(xié)助首長處理軍務,把發(fā)生的情況記下來,晚飯后趕到棗園向書記處匯報。毛主席聽完匯報把父親叫到他的窯洞里再單獨詢問情況。8月14日,蔣介石邀請毛澤東赴重慶商談“國家大計”。父親回憶在8月28日毛主席赴重慶前的十多天里,他經(jīng)常在主席窯洞里工作到第二天凌晨兩三點鐘,接著返回王家坪,早上8點前趕到軍委作戰(zhàn)室。
10月11日,毛主席從重慶回到延安后,仍點名叫父親去匯報。11月初,朱徳和彭德懷決定成立中共中央書記處棗園作戰(zhàn)室,由父親兼任主任,父親立即帶3名參謀進駐棗園。父親在回憶錄中寫道:“這個由中央軍委派出的作戰(zhàn)室直接隸屬于中央書記處,由書記處書記、軍委副主席周恩來直接領(lǐng)導。這個作戰(zhàn)室在黨中央、中央軍委之間起到橋梁作用,更快地傳達毛主席的指示。”我們一家也搬到了棗園,在毛主席窯洞西側(cè)不足50米遠的一個窯洞住下,以保證夜間父親能隨叫隨到。父親說,毛主席專門到窯洞里看望過我和母親,還親自抱過我。
1946年,王政柱夫婦與兒子王延在棗園合影。
為了方便過組織生活,母親把組織關(guān)系由王家坪中央軍委直屬隊轉(zhuǎn)到棗園中央直屬機關(guān),和中央首長的夫人編在一個黨支部,因此有幸結(jié)識了很多“老大姐”。母親告訴我,在棗園沒有首長夫人和一般工作人員家屬之分,一律平等、相互尊重,每周六下午都要過組織生活,開黨小組會,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讓母親深受感動的是“老大姐”們對自己要求都非常嚴格,還主動讓母親提意見。父母晚年回憶說延安時期黨內(nèi)非常民主、富有生氣和戰(zhàn)斗力。
上左圖:1937年3月,時任中央軍委一局(作戰(zhàn)局)一科(作戰(zhàn)科)科長王政柱于延安留影。上右圖:王政柱的題字。
下圖:1957年,王政柱一家在青島合影。前排左起:王政柱 、羅健 、長子王延。后排左起:女兒王曉蓮、幼子王晉。
將照片交給葉挺將軍后人
父親在棗園工作期間,有一件事讓他終生難忘。那是1946年3月初,父親奉周恩來之命飛赴重慶,參加國共談判。
周恩來指示父親到國民黨監(jiān)獄接出被釋放的葉挺將軍,并負責接待安置。葉挺夫人李秀文帶著女兒葉揚眉和小兒子阿九從廣州趕到重慶,住在國民黨一個軍閥的公館里,記者為他們照了相。4月8日早晨8點,父親陪同葉挺一家登上返回延安的飛機。8點30分,周恩來匆匆趕到機場,與葉挺、王若飛、博古和鄧發(fā)等同志一一握手告別。這時,周恩來看到父親,說:“王政柱,你跟我下飛機,我有重要的事交給你辦。”父親就跟著周恩來下了飛機,趕制國共兩黨控制區(qū)態(tài)勢圖和雙方兵力對比表。誰知,當天下午,葉挺乘坐的飛機失事,消息傳來,所有人震驚不已。第二天,周恩來命令父親乘另一架軍機回到延安,機上有美軍派出的事故調(diào)查組。因當年技術(shù)條件落后,難以收集證據(jù),最后調(diào)查結(jié)論定為:因天氣惡劣造成飛機失事。
葉挺一家剛剛團聚就一起遇難,成了父親心中永遠抹不去的痛。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后,父親仍在被專案審査中,沒有行動自由。他對我說,葉挺和家人當時在重慶的照片放在他手里整整30年了,一定要交給葉挺后人。我打聽到葉挺長子葉正大時任國防科工委副主任,是我在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的學長。于是,我找到葉正大的辦公室,把7張照片和底片交給了他。葉正大看后流出了熱淚。后來在延安,我多次瞻仰“四八”烈士陵園,每次都感慨萬千。
延安保衛(wèi)戰(zhàn)那些難忘的事
在延安工作時期,另一件讓父親難忘的事是延安保衛(wèi)戰(zhàn)。1946年6月26日,蔣介石撕毀“雙十”協(xié)定,國民黨軍大舉進攻我中原軍區(qū),第三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爆發(fā)。父親的工作重點轉(zhuǎn)移到保衛(wèi)延安、保衛(wèi)黨中央和毛主席的安全。8月2日,國民黨軍7架B-24重型轟炸機空襲延安。當晚,父親向毛主席匯報了延安軍民損失的情況。他報告說我軍有兩大軟肋,一沒有防空能力,二沒有反坦克武器。毛主席聽后沉思了一會兒說:看來我們是要放棄延安了。父親聽后大為不解,毛主席對父親說:人存地失,人地皆存;人失地存,人地皆失。父親聽后茅塞頓開,不就是俗話說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嗎?”父親連夜把毛主席的指示向朱德和彭德懷報告。從這天起,黨中央和中央軍委一致決定有計劃、有序地逐步撤離延安。
母親帶著我于11月底東渡黃河,到達山西興縣的晉綏司令部,賀龍和夫人薛明立即騰出窯洞安排我們母子住下,使父親毫無后顧之憂、全力以赴在延安投入工作和戰(zhàn)斗。
10月19日,蔣介石向胡宗南下達“剿匪”命令。同日,中央軍委發(fā)出保衛(wèi)延安的部署,命令張宗遜率358旅、獨一旅開赴延安。11月6日,中央軍委發(fā)出第二次保衛(wèi)延安的部署,我軍共集結(jié)7個旅會同邊區(qū)部隊,成立了統(tǒng)一的指揮部,由陳賡任司令員,習仲勛任政治委員,張宗遜任副司令員。第二天,在王家坪軍委作戰(zhàn)室由彭德懷主持召開防務會議,父親陪同他在作戰(zhàn)室門口迎接參加會議的首長,彭德懷將父親介紹給了習仲勛,習仲勛熱情地與父親握手寒暄。
為便于指揮延安保衛(wèi)戰(zhàn),也為安全著想,毛主席從棗園又一次搬到王家坪,父親也帶著棗園作戰(zhàn)室全體人員轉(zhuǎn)移到王家坪。1947年3月11日,國民黨軍飛機猛烈轟炸延安,幾架敵機向王家坪俯沖下來,三顆燃燒彈落在毛主席住的院子里,氣浪把桌子上的暖水瓶都沖倒了。走出住所的毛主席從容不迫,讓大家到防空洞躲一躲,自己又回到屋里繼續(xù)辦公。12日,朱德、劉少奇(率中央工委)、葉劍英、楊尚昆等撤離延安。13日,蔣介石正式向陜北發(fā)動“重點進攻”,胡宗南指揮6個整編師共15個整編旅約20萬人,由宜川、洛川大舉進攻延安,西線馬鴻逵、馬步芳集中10萬人,向三邊(定邊、安邊、靖邊)、隴東進犯,配合胡宗南正面進攻。延安保衛(wèi)戰(zhàn)于臨真、金盆灣、茶坊、勞山線全面展開。
3月18日下午,父親隨彭德懷由前線返回王家坪,習仲勛也從延安城趕到王家坪。毛主席、周恩來與彭德懷、習仲勛一起研究了撤離延安后西北野戰(zhàn)兵團的作戰(zhàn)問題。彭德懷和習仲勛勸說毛主席盡快撤離延安。毛主席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問:延安城里的老百姓都撤離了沒有?說自己要最后一個撤離。父親也找到毛主席的秘書葉子龍和新調(diào)來負責警衛(wèi)的汪東興等,讓大家一起勸說主席趕快走。直到吃完晚飯,毛主席和周恩來、任弼時等人才一起坐上汽車離開。經(jīng)過7天延安保衛(wèi)戰(zhàn)后,黨中央全部主動撤出了延安。至此,父親跟著彭德懷、習仲勛在完成保衛(wèi)延安后,走上保衛(wèi)黨中央、毛主席,并轉(zhuǎn)戰(zhàn)陜北和解放大西北的新征程。
“延安是我真正的故鄉(xiāng)”
從1943年5月返回到1947年3月撤離,在延安的近4年時間,是父親一生中最重要的時期。長大工作后的我曾多次回到延安,這里足跡處處、回憶滿滿。當我來到出生地中央醫(yī)院產(chǎn)房,來到出生后王家坪第一個家時,我深切感到延安是我真正的故鄉(xiāng)。
父親在延安留下了太多的足跡。參觀延安革命紀念館時,我看到展柜里展出了一張“百團大戰(zhàn)戰(zhàn)役部署略圖”(復制件),這是父親1940年在百團大戰(zhàn)指揮所里親自繪制的,原圖保留在北京革命歷史博物館。
到了楊家?guī)X舊址,在刻有七大代表名錄的石碑上,我看見了父親的名字,他是晉冀魯豫代表團成員,座次表是第30排10號。1945年4月23日,父親在這個座位上光榮地出席了黨的七大,并在第二天聆聽了毛主席作的七大政治報告《論聯(lián)合政府》。
參觀西北局紀念館時,在陜甘寧邊區(qū)特等勞動模范的金榜上,我又看見了父親的名字。1944年底,父親被評為陜甘寧邊區(qū)特等勞動模范。1945年,毛主席把老百姓織的一床毛毯獎勵給他。2019年8月1日,我把父親當年使用過的《裝備技術(shù)便覽》《中外度量衡對比表》和鋼卷尺等三件遺物捐給了棗園革命舊址。
王延參觀西北局紀念館,在陜甘寧邊區(qū)特等勞動模范的金榜上看見了父親的名字。
離開延安37年后的1984年,改任總后勤部顧問的父親應邀與母親返回延安。父親一行在棗園毛主席舊居前合影留念,回憶了當年毛主席對他們的教導。在棗園作戰(zhàn)室,父親回憶了當年的工作情況。他還被王家坪舊址聘為顧問,親自為王家坪舊址繪制了一張平面示意圖,對當年軍委總部布局,毛主席等領(lǐng)導住室,各部門所在地,甚至倉庫的位置都標注得一清二楚。
如今,一生踐行延安精神的父母親都已離我們遠去,我也進入暮年,我決心發(fā)揮余熱,把父母親留下的寶貴資料和精神財富進一步挖掘出來,做好紅色基因傳承工作,沿著他們的足跡繼續(xù)前進。(王延 口述 本刊記者 李璐璐采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