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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25日,作家陳彥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攝)
陳彥:1963年生于陜西商洛市鎮(zhèn)安縣,編劇、作家、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駐會副主席。戲劇代表作《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西京故事》等,曾獲“曹禺戲劇文學獎”“文華編劇獎”。小說代表作《裝臺》《主角》等,2019年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近日,由其小說改編的同名電視劇《裝臺》熱播。
因為母親生日,作家陳彥最近回了一趟西安。其間,他順道去見了一下老友朱冬平,兩人下館子,吃了一頓羊肉泡饃。朱冬平是土生土長的西安人,住在陜西戲曲研究院旁邊的刁家村,一開始蹬三輪,給人拉貨、搬家,后來機緣巧合,慢慢干起了裝臺,一干就是30多年,成了西安裝臺圈里的名人。所謂裝臺,就是為各種演出搭建舞臺布景和燈光。
飯桌上,兩人拉家常、聊近況。朱冬平說自己最近很苦惱,自從電視劇《裝臺》火了后,媒體都來采訪他。他蹬著三輪車在前面跑,后面攝像機鏡頭跟著追,“一天下來啥也弄不成”。
陳彥聽了,既有些自責,又感到欣慰。自責的是,電視劇《裝臺》改編自他5年前的小說《裝臺》,媒體之所以追著朱冬平跑,是因為他是主角刁順子的原型;欣慰的是,這群隱于幕后的裝臺人終于被推到了前臺聚光燈下。
從西安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在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的辦公室里,陳彥接受了《環(huán)球人物》記者的采訪,談舞臺背后的裝臺人,談舞臺之上的角兒,以及他持續(xù)了40多年的寫作。
還原舞臺背后的人生
陳彥和朱冬平相識于10多年前。當時,他正在陜西戲曲研究院任院長,院里舉辦“西安天天有秦腔”活動,劇場要天天翻臺,工作量很大,為此專門雇了大量農(nóng)民工裝臺。這群農(nóng)民工的頭兒就是朱冬平,大伙兒都叫他“生生”。
“生生,拿陜西話讀‘seng’,前面三聲,后面二聲,有愣頭青的意思。另外,也說他體力好,能下苦。那會兒我辦公室正對著后臺,他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楚,經(jīng)常有些箱子一兩百斤重,他自己就扛下去了。”陳彥回憶說。一旦院里有戲上演,劇場就熱鬧起來,白天演員在舞臺上排練,晚上等戲散場,觀眾離開,朱冬平就帶著裝臺工來了,一裝就是一夜。每次給半空燈位槽運燈最苦,要馱100多斤重的鐵疙瘩,他總是帶頭運燈,“他是頭兒,只有這樣做才有發(fā)言權(quán),才能帶好隊伍”。
院里有四個團,有時裝完臺,欠下勞務(wù)費,朱冬平就直接找院長陳彥。一來二去,兩人熟了起來,成了朋友。那年月,陳彥有晨練和清早背誦的習慣,一早起來到院里,總能看到空地上胡亂仰臥著剛收工的裝臺工。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冬天,他看到下水道井蓋上弓著一個人,后來才知井蓋下面有暖氣管,可以取暖。“這個畫面始終沖擊著我,長期縈繞在腦子里揮之不去。舞臺那樣美麗的地方,背后到底有多少人做出犧牲和奉獻,我特別想把他們展示出來。”陳彥說。
2012年的一天,在戲曲研究院門口,陳彥又看到朱冬平正窩在三輪車廂里,打瞌睡等活兒。他越琢磨越覺得這個人有意思,便開始著手小說創(chuàng)作。他找朱冬平聊,找他的手下聊,聊經(jīng)歷和故事。后來,他白天工作,晚上和節(jié)假日寫作,“一點一點地接近他們,還原他們”。在將近3年的時間里,完成了《裝臺》。
由陳彥小說《裝臺》改編的同名電視劇劇照,這部劇把舞臺背后的裝臺人推到聚光燈下。
在小說中,主角刁順子身上有朱冬平的影子,但也融入了其他裝臺人的故事。他踏實肯干,帶著大吊、猴子、墩子等幾個從鄉(xiāng)下來的弟兄,承接各種演出裝臺的活兒。勞碌的奔波和持續(xù)的病痛外,他的家庭雞飛狗跳,第三位妻子蔡素芬、親生女兒刁菊花、養(yǎng)女韓梅,三個女人紛爭不斷。刁順子人如其名,處事以“順”為先。在外,他對劇團大小演員、導演、領(lǐng)導卑躬屈膝;對內(nèi),在刁蠻的女兒菊花面前,他唯唯諾諾,喪失了做父親的威嚴和自尊,放任自流,予取予求。有一次,菊花和韓梅打了起來,他沒辦法,一下子跪在女兒面前,兩人才停止廝打。
“刁順子不是純粹的窩囊、懦弱——面對龐大生活場域的碾壓,他必須做出乖順的轉(zhuǎn)圜,才能在無所依傍的境遇下糊口養(yǎng)家。”陳彥說,不管生活如何待刁順子,他都保持善良,幫襯著窮兄弟,撫慰著妻女,凡庸而高尚。
如今,看到自己筆下的一個個人物在熒幕上行走,尤其是看到張嘉益飾演的刁順子,佝僂著背,騎著三輪車走街串巷,陳彥感慨萬千。與電視劇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不同,小說的最后,蔡素芬離開,刁順子娶了工友的遺孀做第四位妻子,菊花的愛人因販賣假酒獲刑,失去經(jīng)濟支持,整容大業(yè)半途而廢,帶著塌陷的面容再次回到家中,與新繼母戰(zhàn)火再起……
“刁順子繼續(xù)騰挪到原來的屬于自己的軌道里,就像輪回一樣,循環(huán)往復。我覺得現(xiàn)實就是這么嚴峻,不可能一夜之間就被突破掉。”陳彥說,其實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每個人都是裝臺人——為自己或他人裝臺,我們每個人也都在舞臺上唱過主角或正唱著主角。
正如作家阿來所說,《裝臺》寫出了古往今來莫之能御、無從逃遁的生命之重。
從農(nóng)民工到“角兒”
在小說《裝臺》的結(jié)尾處,天氣悶熱將要下雨,一群螞蟻開始搬家。“它們沒有忙亂,沒有不安,沒有躁動,只是沙沙沙地進行。”算起來,整部小說共出現(xiàn)了3次螞蟻搬家的場景。
“其實有點兒暗喻,裝臺農(nóng)民工就像這些螞蟻一樣,在城市里漂泊,找不到心安之處。”陳彥說。他少時在農(nóng)村長大,喜歡看螞蟻搬家,“場面很壯觀,排著長長的隊伍,浩浩蕩蕩。每只螞蟻頭頂都托舉著比自己身體笨重得多的東西,一步一步往前走”。
或許因為自己是從鄉(xiāng)村走出,到城市后,陳彥對農(nóng)民工有一種天然的關(guān)切。在戲曲研究院工作時,他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個農(nóng)民工聚集地。研究院外有一道水泥地比較平,經(jīng)常有農(nóng)民工睡在那里,“最多的時候有31人”。深秋的一天,作家孫見喜覺得水泥地涼,同情那些農(nóng)民工,就買了幾床被子送過去,本是好意,卻被一個農(nóng)民工罵了一頓:“你憑什么給我送這?憑什么同情我?”最后,孫見喜又把被子夾走了。
那一刻,陳彥就想“這里面有很多東西值得深思”,他要為這些渺小者、無名者做傳。為更深入了解農(nóng)民工生活,他到西安南郊較大的城中村,如東八里村、西八里村、木塔寨等地,實地走訪。經(jīng)調(diào)查,他發(fā)現(xiàn)在木塔寨,當?shù)赝林?570多口人,住的農(nóng)民工卻有5萬多人。他站在村口觀察,上下班時,人潮浩浩蕩蕩,極為壯觀。走訪中,他遇到了一對打千層餅的老夫婦,家里3個孩子在西安讀大學,為供他們讀書,夫婦二人背井離鄉(xiāng),到城中村擺攤打餅。
2011年,陳彥將老夫婦的故事寫成秦腔現(xiàn)代戲劇本,取名《西京故事》。“這些底層人物堅持以誠實勞動安身立命,在生存與精神困境的雙重擠壓下,頑強持守做人的底線與生命尊嚴。戲曲是草根藝術(shù),從骨子里就應為弱勢群體代言。”陳彥說。
之后,《西京故事》上演,首輪演出即過百場,轟動一時。但舞臺演出僅3個小時,做調(diào)研時還收集了很多故事,大都被砍掉。他心有不舍,便將素材整理,寫成50萬字的小說《西京故事》。小說中,既有打餅老夫婦一家的故事,又有城中村土著居民的故事,還有兩者之間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
現(xiàn)代戲《西京故事》劇照。
寫完《西京故事》,陳彥才又寫《裝臺》,兩部小說都獲好評。后來有一天,他遇到文學評論家李敬澤,兩人閑聊,李敬澤建議說:“從《裝臺》看,你對舞臺生活的熟悉程度,別人是沒法比的,這是一座富礦,你應該再好好挖一挖,寫個‘角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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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彥的小說作品《西京故事》和《主角》
早在很多年前,陳彥寫過一個“角兒”的開頭,寫了好幾萬字,卻還茫然不見頭緒。“大概是身在其中,有點‘不識廬山真面目’。”遇到李敬澤時,他正好調(diào)到陜西行政學院,和舞臺拉開了距離,反而豁然開朗。于是在寒暑假期間,他啃鍋盔、沖油茶,開始寫《主角》。因為常年在文藝院團工作,很多故事和場景都信手拈來,寫得很暢快,有時一天能寫1萬多字。
2017年11月,《主角》在《人民文學》發(fā)表,之后《長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小說跨越了改革開放40年的歷史,講述女藝人憶秦娥近半世紀人生,勾連起秦腔的興衰起落,以及兩三百個人物在轉(zhuǎn)型期的沉浮。
兩年后,憑借這部小說,陳彥摘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主角》被認為是一部動人心魄的命運之書,“以中國古典的審美方式講述一則寓意深遠的中國故事”。
一停下來就焦躁不安
陳彥一直在用筆書寫中國故事,無論劇作還是小說,這離不開商洛“文學之鄉(xiāng)”這塊土地的滋養(yǎng)。
上世紀70年代,十六七歲的陳彥在鎮(zhèn)安縣一個文化部門工作。那時,讀書和寫作是年輕人普遍的追求,“能寫點東西,在外面發(fā)表,簡直是轟動全城的事”。他記得,文學雜志《延河》隔段時間就專門編一期類似“鎮(zhèn)安文學專號”,刊登一批好文,將整個縣城的文學青年攪動起來,朝文學之路上狂奔,他自然也被卷入其中。第二年,他在《陜西日報》文藝副刊發(fā)表了一篇散文,激動的一天到街上轉(zhuǎn)了三圈。
散文的發(fā)表,堅定了陳彥寫作的信心。1980年,他寫了一篇小說《爆破》,講一個真實的故事:縣城要改河道,安排了一次大爆破。一個泥瓦匠,靠修房為生,心想爆破后很多房屋會隨之倒塌或受損,自己將會有一大批生意可做。但沒想到,爆破時大山只是輕輕地松動一下,房屋都完好無損,他也由此陷入失落之中。后來,這篇小說發(fā)表在陜西《工人文藝》上。
第二年,縣里委派他寫一個舞臺劇,去參與評獎。“那時候年輕,膽子大得不得了,放現(xiàn)在絕對不敢接這種活。”陳彥說。他寫了一部9幕劇《她在他們中間》,最終獲得省里大獎,他也由此走上戲劇創(chuàng)作之路。那些年,他筆耕不輟,幾乎每年都出一部新作品,有現(xiàn)代戲《丑家的頭等大事》《飛逝的流星》《風暴過藍湖》等,歷史劇《山鄉(xiāng)縣令》,也有方言歌劇《走紅的歌星》,等等。
1988年,陳彥被調(diào)到陜西省戲曲研究院工作,專職從事編劇工作。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他也受到陜西作家們的影響。“陜西的文藝創(chuàng)作有一個特點,比如路遙、陳忠實、賈平凹都是,注重從生活中汲取營養(yǎng),注重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路子。”陳彥說。賈平凹也是商洛人,經(jīng)常到鎮(zhèn)安采風調(diào)研,他很早就與之相識。調(diào)到西安后,他經(jīng)常去賈平凹家,見面時偶爾打個小牌,更多是聊天、喝茶、談文學。他寫了舞臺劇,賈平凹也會去看,還會提意見、題詞祝賀。
在研究院的日子,陳彥給自己定了一個規(guī)矩,每天下班吃完飯后,第一時間鉆進書房,拉上窗簾,開始閱讀和寫作。他寫《遲開的玫瑰》,講述女主人公喬雪梅考上了大學,卻因父親癱瘓、弟妹年幼,放棄求學,支撐家庭的故事;寫《大樹西遷》,以交大西遷為背景,講述生在上海、留洋歸來的女教師為和丈夫團聚,來到西安,卻一心想回上海,退休后如愿回滬,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根已經(jīng)移栽到了西部。《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再加上后來的《西京故事》,構(gòu)成了現(xiàn)代戲“西京三部曲”,幾乎包攬了戲劇界所有最高獎項。
《遲開的玫瑰》劇照,這部劇在舞臺上常演不衰。
《西京故事》后,陳彥慢慢轉(zhuǎn)到小說創(chuàng)作上來。2019年年底,他調(diào)入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疫情期間,他基本不外出,除了值班,就是看書、寫作。他剛剛完成了一部長篇《喜劇》,依然是陜西故事,依然和文藝院團相關(guān),以舞臺上的小丑為主角講述故事。
近兩年,陳彥常常覺得自己像一只陀螺,停不下來,一停下來就感到焦躁不安。他最近正在醞釀一部作品,與天文愛好者有關(guān),一個是仰望星空的人,一個是眼望大地的人,兩個人之間發(fā)生的故事。
從打餅老夫婦、裝臺人,到自農(nóng)村走出、做過燒火工的憶秦娥,再到舞臺上的“小丑”,總有人問陳彥,為何總是聚焦小人物,為小人物立傳?在他自己看來,世間一切強大的東西,已不需要人再去錦上添花。“我的寫作,就盡量去為那些無助的人,舔一舔傷口,找一點溫暖與亮色,尤其是尋找一點奢侈的愛。”(本刊記者 陳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