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波老先生1926年出生于蘇州,如今已97歲高齡。家中自祖輩起經(jīng)營古舊書店,一生與古籍打交道的他,精于版本目錄、修復鑒定之學,被譽為“蘇州一寶”“書林活字典”。他所著的《古刻名抄經(jīng)眼錄》《江蘇活字印書》《吳門販書叢談》等,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江澄波(左)在文學山房為讀者找書。于 祥攝
2022年底,由江澄波口述的《書船長載江南月:文學山房江澄波口述史》問世,并獲評“2022蘇版好書”,入選2023年度國家出版基金資助項目。他的人生經(jīng)歷也再次引起人們關注。帶著幾分好奇,我們來到江蘇省蘇州市平江歷史文化街區(qū),走進這家小小的文學山房,采訪了江澄波老先生。
文學山房,蘇州城的文化符號
蘇州平江歷史文化街區(qū),鬧中取靜的鈕家巷里,有一家名為“文學山房”的小小書店。它位于蘇州狀元博物館斜對面,玻璃門內,滿屋的古舊書煞是引人注目。店門上方,暗紅色的磚石上,7個金色繁體大字“文學山房舊書店”古樸大氣,但卻沒有署名。了解書法的人能看出來,這是蘇州書畫家馬伯樂的手筆。走進店里,文學山房三面都是高高的實木書架,各種古舊書排列得整整齊齊、滿滿當當。其中東側靠墻的書架上,大多是線裝古籍,每部書中夾有一張簽條,上面寫著書名、編號等信息,方便找書人翻檢;正對面的書架上,多是各類大眾文史讀物;西側靠墻的書架上,以蘇州地方歷史文化讀物為主。中間有一張大桌子,上面擺著題材各異的舊時出版物。而進門左手邊,有一張圈椅,那是江澄波的“專座”,他每天就坐在這張椅子上,等待四方讀者和訪客。旁邊的一張凳子,便是為進店的讀者和訪客準備的。
我們閑聊起來,談到“書房”這個話題,江老滔滔不絕。文學山房雖是書店,但也是他的書房。江澄波在文學山房出生、成長、學習、生活、工作。“文學山房里有我一生的記憶啊。”老人說。不過,這間小小的房子并不是最初的文學山房。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江澄波的祖父江杏溪在蘇州護龍街(今人民路)嘉余坊口創(chuàng)辦文學山房書店,專門經(jīng)營古書買賣,這就是最初的文學山房。創(chuàng)辦后,先是趕上黃葆年在蘇州創(chuàng)辦歸群草堂講學,學子云集有購書需求;辛亥革命后,在蘇官員離開,留下眾多藏書,文學山房業(yè)務迅速發(fā)展,在業(yè)內形成良好口碑。到1931年,江澄波5歲時,最初的店面已不能適應業(yè)務需要,于是書店遷往嘉余坊斜對面的大井巷口,地址是護龍街707號。新中國成立后,護龍街改名為人民路,文學山房的地址也改為人民路326號。到1956年實行公私合營,文學山房改名為“公私合營文學山房”,仍由江澄波和父親負責。1958年,文學山房成為蘇州古舊書店下屬的4個門市部之一。1961年,其他3個門市部撤銷,只留下文學山房這一個,改稱“古舊書門市部”。至此,文學山房的歷史告一段落。
2001年,75歲的江澄波已經(jīng)退休,家中經(jīng)濟狀況不佳。為了攢錢供兩個孫女讀大學,他重新干起老本行,學習祖父白手起家,開辦書店。由于原先的文學山房已合并,為免誤會,新書店一開始定名為“文育山房”,地址是建新巷25號,經(jīng)過幾次變動最終搬遷到鈕家巷現(xiàn)址,一開就是十幾年??上驳氖?,2012年,在廣大讀者和媒體的呼吁下,在有關部門的大力支持下,江澄波的書店恢復了百年老店“文學山房”的招牌,讓蘇州從此多了一個歷史悠久的文化符號。
談及這些歷史,江老如數(shù)家珍。臉上認真的表情里,有對過往的懷念,也有對時光如流水的感慨。
下苦功夫,在實踐中習得本領
1931年,文學山房搬到大井巷口時,店面是傳統(tǒng)的前店后宅形式。江澄波就在店里長大,跟著祖父和父親學習版本鑒定、裝補修復、刻印校對等知識,也跟著祖父和父親外出訪書,學習做生意,逐漸練就了過硬的本領。
“治學是沒有捷徑的,最要緊是下苦功夫。”回憶起跟著祖父和父親學習古籍知識的時光,江老這樣說。那時在店里,為了快速熟悉古籍書目,掌握經(jīng)史子集的各種版本信息,江澄波用的是最“笨”的方法——背書目。他至今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看的第一本書目是莫友芝的《郘亭知見傳本書目》。莫友芝曾做過曾國藩的幕僚,曾國藩創(chuàng)辦江南官書局,莫友芝作為主要負責人之一,潛心研究版本目錄學,在這方面頗有建樹。他的《郘亭知見傳本書目》被后人認為是版本目錄學的扛鼎之作。江老說自己看這本書目,一開始是硬著頭皮看,慢慢地有了一點心得。通過將書目與真書對照著看,他就記住了,并且能夠背下來。背完一本,再換一本,長年累月下來,江澄波掌握的版本知識已十分豐富。
“光背下來還不夠,還得抄。不光抄已有的書目,店里收到書,我自己也要抄列書目。抄寫的過程,也是一個知識不斷鞏固的過程。”江澄波說。其他知識,諸如版本鑒定、書版特征、紙張?zhí)厣?、鑒別真?zhèn)巍⑿扪a修復、鈐印、題跋、批校,乃至待人接物、寫信回信等,祖父和父親也都悉心教導。江澄波專心學習,下苦功夫一點一滴積累、領悟,慢慢成長。
除了下功夫,還得長見識。江老回憶,自己小時候曾跟著舅公去過一家紙馬作坊。那里的紙馬,都是雕版套色印刷出來的。那次經(jīng)歷讓他對套印有了直觀的認識。再比如那時文學山房的店面和住宅之間,有一個天幔,是招待客人的地方??腿嗽诖丝磿x書,江澄波也常有機會學習到他們是如何判斷書價值高低、真?zhèn)蝺?yōu)劣的。更不用說跟同行前輩“交手”,去客人家中送書,這些都是拓寬眼界、增長見識的好機會。
但從事古舊書行業(yè),光懂得這些知識遠遠不夠,江老認為,最重要的是學以致用。他對自己第一次獨立收書的經(jīng)歷記憶猶新。那時江澄波才十三四歲,清明節(jié)去掃墓路過一個舊貨攤,見有3本古書,便翻開細看。根據(jù)掌握的知識,他認為應是明朝人手寫的藍格抄本,便毫不猶豫買下來?;丶液?,祖父一番翻看,確定這是寧波范氏天一閣的藏書,不由對他大為贊賞,鼓勵他繼續(xù)努力。再比如外出訪書、收書,藏家常常只拿出一兩本,請他說說書的情況。“這其實是一種考校。能說出‘干貨’,說得對,藏家才愿意繼續(xù)往下交流;若是說不出個子丑寅卯,那就難有后續(xù)了,人家知道你不識貨??!”江澄波說。訪書、收書的實踐,便是檢驗學習效果的最佳方式了。江澄波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實踐中,慢慢成長為古舊書業(yè)的專家。
保護古籍,投身中華文化傳承
2001年重開書店,是為了減輕家人的生活負擔。如今經(jīng)濟上早已不存在問題,但江澄波還是堅守著這間小小的文學山房,想要把書店繼續(xù)開下去。“保護古書是我一輩子的事業(yè)。”江澄波說。
江老從業(yè)80多年,見過太多古書的命運流轉,也深深為那些因為沒有落到對的人手中而遭到毀壞的古書感到惋惜、無奈。有一次,江老在一戶人家見到一部宋版《后漢書》,但可惜紙張已全部黏在了一起,成了一疊“書餅”。原來,抗日戰(zhàn)爭時期,物主將此書埋在地下,沒有妥善密封。他還曾去同治年間福建巡撫的后人家收過書,那時這家已經(jīng)敗落,藏書無人打理。江澄波去時,很多古書外面看起來函套是好好的,但一打開,里面全是空的,書頁都被白蟻吃掉了,只剩下一張皮。這令江澄波萬分痛心。而戰(zhàn)爭年代流落海外的中華古籍、被不識貨的人當作廢品處理掉的古籍,更是不知凡幾,讓愛書人光是想想就心痛不已。
正因此,從事古籍保護與傳承,成為江澄波一生的選擇。他年輕時就認為,古舊書從業(yè)者最大的使命就是把合適的書送到合適的人手中。胡玉縉、陳奐、管禮耕、費善慶、沈秉成、丁士涵、葉昌熾、王同愈、馮煦等眾多名家的藏書流出時,文學山房都曾積極訪求,將書送到下一任藏家或機構手中。也正是在這一次又一次的傳承中,江澄波見證了一部又一部古書的命運沉浮,也了解到鄭振鐸、葉景葵、張元濟等人在戰(zhàn)亂年代是怎樣歷盡艱辛搶救中華民族文化遺存的。他深刻認識到,個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對私人藏書家來說,想要世代相傳、守護古書,實在是難上加難,畢竟‘累世藏書能幾家’啊。”江老說,“公藏機構是古書最好的歸宿。”新中國成立后,江澄波有意識地將古書提供給公立收藏機構,經(jīng)他手入藏各大公藏機構的古書難以確數(shù),其中尤以10部宋版書令人印象深刻。
比如《東萊呂太史文集》,這部書原是物主寄放在一家魚竿店售賣的,店主與江澄波相識,遂主動邀請他掌眼。江澄波一看之下,發(fā)現(xiàn)竟是罕見宋本,立刻議價收回,后入藏蘇州博物館。《西漢會要》《東漢會要》則是江澄波在新華書店舊書回收部工作時,一位上海藏書家主動帶到蘇州出售的,經(jīng)江澄波鑒定,舊書回收部收購后提供給了南京圖書館。蘇州圖書館的鎮(zhèn)館之寶《容齋隨筆》的流轉更是頗為傳奇,其中的曲折只有江澄波這些當事人才清楚。
江澄波為古籍保護事業(yè)做的另一件大事是積極參與促成了過云樓3/4藏書歸公,入藏南京圖書館。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有《乖崖張公語錄》《字苑類編》《龍川略志》3部宋版書。正如江老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書和人一樣,也有自己的命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這些古書能擁有更好的命運。
江澄波的另外一項工作,是為古籍保護事業(yè)培養(yǎng)人才。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舉辦的全國古舊書發(fā)行業(yè)務學習班,曾兩次邀請江澄波前往北京授課。他認真對待,自撰講義,還自制實物書《文學山房明刻集錦》,講授課程“怎樣鑒別古籍版本”。這兩次培訓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學員后來多數(shù)成為各地古舊書店的骨干,或進入拍賣行業(yè),成為古籍保護事業(yè)的中堅。從自己保護古書,到培養(yǎng)他人保護古書,都是為了中華文化的傳承。江澄波的這份情懷和業(yè)績,使他成為人們心中德高望重的書林前輩。
如今,97歲高齡的江老,依舊精神矍鑠、思維清晰,講起往事如在目前。他每天上午9時到店,下午4時半下班,坐在自己的“專座”上,看門外人來人往、四季變換,喂一喂嘰嘰喳喳的小麻雀,與四方讀者和訪客聊一聊書林軼事。這是一份堅守,更是一份傳承。
![江澄波:百年書店里的古籍人生](/uploadfile/2023/1124/20231124111152819.jpg)
《書船長載江南月:文學山房江澄波口述史》,古吳軒出版社出版。
江澄波祖父江杏溪所編的《文學山房叢書》將有關金石、書畫、書目、校勘、考證的圖書匯編在一起,以聚珍木活字精印,被譽為“清季活字版收山之作”。圖為該書影印版。
(作者單位:古吳軒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