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王德民在大慶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劉俊杰/攝)
“我們需要的是油,
實實在在的、黑乎乎的液體油!”
87歲的王德民仍然每天到單位上班。環(huán)球人物記者在辦公室見到他時,不禁感嘆于這位老人的精氣神。他腰不彎,背不駝,只是為了行動方便,西褲下面搭配了雙運動鞋。他的面部線條清冷峻戾,講話時眉宇間總透著英氣。
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王德民的長相要早于他的名字被人所熟知。
早在2013年,王德民的照片就在網(wǎng)上走紅。那是他1955年在北京石油學院的學生卡上的照片。
·王德民在北京石油學院的學生注冊卡。
時年18歲的王德民面龐英俊、眼神深邃,因此成為網(wǎng)友心目中的“最帥院士”。
·王德民的舊照經(jīng)過AI修復后,年輕又帥氣。
與記者接近3小時的交談中,王德民始終思路清晰。偶爾聊到一些生活中的往事,他聲音會變得低沉,可只要一回到石油這個話題,他立馬抬高音量,滔滔不絕。
“我們需要的是油,實實在在的、黑乎乎的液體油!”這是王德民不斷強調的一句話。
在大慶64年,汩汩而出的石油承載了他的人生夢想和報國之志。為了在有限的人生中把這項事業(yè)繼續(xù)推進,他每天都在和時間賽跑。
“必須讓它延長!”
退休后,王德民本可以回到從小長大的北京,那里有更好的醫(yī)療條件和溫和的氣候,但他舍不得離開大慶。
“我就愿意見到油,去北京能干什么?”在王德民心里,退休根本不是工作的終點,癡呆才是。“只要我的思路還清晰,我做的工作別人取代不了,就沒有理由停下來。”
更何況,還有很多讓他憂心的事擺在面前。
60多年前,王德民投身松遼石油會戰(zhàn),看著國家甩掉了“貧油帽子”。“但是咱們國家目前70%以上的油還是靠進口,處于缺油狀態(tài)。大慶提出要做‘百年油田’,但實際上大部分油田開發(fā)到四五十年就很艱難了。隨著地下的油越來越少,采油肯定越來越難。”
“必須讓它延長!”王德民說起來心急如焚,“我這輩子就是這么個過程,一直要朝前看。”
環(huán)球人物記者到訪之前,王德民正為向上級匯報同井注采四次采油技術做準備。
“同井注采四次采油”是王德民提出的一個全新概念。他簡單解釋,同井注采就是讓撈油的“笊籬”串聯(lián)“注射器”,在采油的同時,將分離后的水推進到本井另一油層里再次驅油,可謂一箭雙雕。
這一技術在世界上屬首創(chuàng)。很多人覺得王德民異想天開,但他始終保持著科學家的那份執(zhí)著,用不斷的研究突破和現(xiàn)場成功應用來說明一切。“我就希望快一點(推廣),那樣大慶油田的穩(wěn)產(chǎn)時間可以進一步延長。”他說。
·退休后的王德民始終沒有停止工作。
時間是王德民最珍視的東西。有媒體報道,王德民87歲高齡仍然每天工作12小時,記者來到大慶才發(fā)現(xiàn),12小時并不準確。
他每天8點15分到單位,比別人晚15分鐘,因為“不想擠電梯”。下班則要晚半個小時,不是因為多半個小時就能完成工作,而是他不想讓司機也跟著加班,只能把工作帶回家繼續(xù)做。
實際上,他在家工作的時間更長,而且效率更高。“我?guī)缀鯖]有一項成果是坐在辦公桌前想出來的,大部分是在車上、床上想出來的。”有時,為了不打斷思路,他回到家繼續(xù)想問題,吃上晚飯已是夜里11點,早上起來繼續(xù)想,趕上周末,早飯就被推到了下午3點。
王德民更習慣一個人生活,因為可以不被打擾。他不跟子女住,也沒有請助手,代價就是會“浪費”一些時間在做飯、洗衣服和收拾屋子上。
接受采訪這天,王德民特地換上了一件白色襯衫。他平時穿得最多的是格子襯衫,“因為好洗,節(jié)省時間”。
微信這種即時通訊工具,他不喜歡。“有時累積了上千條未讀信息,我就找孩子來給‘消滅掉’,很多都是無關緊要的。”他特別珍惜長時間在路上的機會,一上車就完全跟外界隔絕了,尤其是去國外開會,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坐下來,可以想明白很多問題。
·2006年,王德民致力于化學驅三次采油及油田所需多用途表面活性劑研究。
從“戊班”生起步
大慶油田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王院士一點都不喜歡‘最帥院士’這個稱號”。王德民也曾公開表示,做科研的人不應過度關注長相。
只是,這張臉實在太特別了,即使已至耄耋之年,不那么東方的長相,依然可以讓他在人群中很容易就被捕捉到。王德民不愿過多談及長相,大概也因為這張臉曾給他帶來過不少麻煩。
1937年,王德民出生于河北省唐山市林西村。父親王世貴儒雅英俊,是一名留美醫(yī)生,其間和美麗的瑞士姑娘多蘿西相識相戀。1932年在美國舉行婚禮后,王世貴便偕妻子回到祖國,入職林西醫(yī)院。
·王德民的父母。
王德民出生后不久,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因為日本兵隨時可能進村,王德民一家處處小心。
除了父親每天去上班之外,母親和3個孩子閉門不出。王德民的童年就在林西村的一棟民宅中度過。
母親從國外帶來種子,在院子里種了“洋水果”和“洋蔬菜”。王德民至今記得母親種的龍須菜的口感,“是軟的,不像現(xiàn)在菜場買到的是脆的”。菜很少炒著吃,大多蒸完即上桌,肉則是煎一下,一家人的飲食習慣更偏向西式。
·王德民(左四)和童年玩伴在一起。
孩子們不能出去上學,母親就自己編了一套教材,主要教授英語、數(shù)學和音樂。等到暑假,母親會找回村的大學生教授孩子們漢語。生性調皮的王德民氣走了好幾位家教老師,漢語學得一知半解。
1946年,王德民全家搬到北京,9歲的他第一次走進學校。因為長相很特別,王德民回憶起同學們對自己的態(tài)度,“各種都有,不太好的更多一些”。對于那些不太好的記憶,王德民不愿過多提及,“要想也都能想起來,但何必呢”。
剛入校時,面對地理、歷史等一些需要背誦的課程,王德民一點都不想學。升入?yún)R文中學時,他被分到了最差的“戊班”。從此,他開始覺醒,努力學習。初中畢業(yè)時,他的各科成績基本都在90分以上,躍升到班級前列。
·王德民幼年和青年時期的照片。
同時期,家里的好消息不斷:父親轉入北京同仁醫(yī)院任副院長,母親加入中國國籍并成為北京對外貿(mào)易學院(今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的外語教師,哥哥考上了燕京大學(今北京大學)英語系,姐姐則從中央音樂學院畢業(yè)后留校任教。王德民希望在學業(yè)上跟哥哥姐姐看齊。
1955年,國家計劃選拔優(yōu)秀的應屆高中畢業(yè)生去蘇聯(lián)留學深造。雖然高中課程全部拿到“優(yōu)秀”,但王德民知道自己因為出身問題可能沒太大希望,想憑實力考上理想大學。
高考放榜,王德民以近乎滿分的總成績超過了重點大學的分數(shù)線,但只有排在第五志愿的北京石油學院錄取了他。
對此,他從未感到過遺憾,而是充滿對未知的興奮:“我喜歡有探索性的東西,石油在地下1000多米,看不到摸不著,只能靠推測,光這一點就讓我著迷。”
還有一個更能說服他的理由——國家太缺油了。當時,北京馬路上跑的公共汽車,個個車頂背著碩大的煤氣包,沒有油只能負重前行。王德民看在眼里,深感自己作為石油學子重任在肩。
1959年9月26日,石破天驚的消息傳來,東北松遼平原上發(fā)現(xiàn)了大油田,這讓臨近畢業(yè)的石油學子們異常振奮。王德民清晰地記得,那一天,同學們抄起臉盆、飯盒當鑼鼓,奔走相告。
王德民兩次向學校申請去松遼石油會戰(zhàn)第一線,終于在1960年7月獲得批準。
“一直有危機感”
松遼平原上的這座油田是在新中國成立10周年之際發(fā)現(xiàn)的,因此得名“大慶”。原本一片荒蕪的土地上,因為石油會戰(zhàn),匯集了來自五湖四海的石油人,后來有了大慶市。
此次記者從北京乘飛機到大慶,降落前可以看到星羅棋布的抽油機。機場所在的薩爾圖區(qū),正是王德民當年到大慶后開展工作的地方。
同期來到大慶的同學們大多被安排到研究崗位,王德民卻被分到采油指揮部地質室測試組。他沒有抱怨,因為可以直接拿到采油的一手核心資料。
剛開始王德民住的是牛棚,“算是當時最好的條件了”。他回憶:“薩爾圖當時畢竟算個鎮(zhèn)子,王鐵人(王進喜)他們鉆井的地方,連村子都算不上,就住在自己挖的地窖里。”
牛棚的好處是墻足夠厚,通風也好,但就怕下雨天。王德民到的時候是8月,雨水多,經(jīng)常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為了躲雨,他一個晚上得挪動好幾個地方睡覺。
時值大慶“測壓會戰(zhàn)”,需要弄清數(shù)百口生產(chǎn)井的地層壓力。然而,國際通行的測壓法并不適用,測壓偏差很大。王德民希望能研究出更好的方法。
他白天和石油工人一起工作,100多公斤的絞車全靠人力抬到井邊,還要把1000米以下的儀器搖上來。到了晚上,他就在牛棚里挑燈夜戰(zhàn),經(jīng)常只睡三四個小時。
1961年2月14日,除夕夜。王德民沒心思過年。他把食堂發(fā)的半斤面搟成兩個大面皮,再把餡裹進去,包成兩個特大號餃子,煮熟便狼吞虎咽吃了下去。
就在當晚,王德民推導出中國第一套不穩(wěn)定試井測壓公式。此后,這套被命名為“松遼法”的公式在全油田應用,精度比國際通行的“赫諾法”提高兩倍,且更簡單高效。
·1965年,王德民(右一)在采油工藝研究所3號試驗井和同事們拉鋼絲做投撈試驗。
來大慶不到半年,剛畢業(yè)的王德民就干出了名堂,有些人覺得不可思議。“同一件事,你喜歡干和不喜歡干,效率大不相同。你喜歡干,吃飯、睡覺、走路想的都是它,連做夢都是。”王德民說,“大慶油田是世界級油田,必須保護好它,那種使命感讓我必須咬著牙干!”
隨著1963年周總理宣布“中國石油基本自給”,中國使用“洋油”的時代過去了,但王德民的腳步?jīng)]有停下。“從1960年參加工作起,我從來沒有覺得石油夠用,一直有危機感,所以就變成很大的動力。”
1970年初,同事們覺得王德民的精神狀態(tài)不太對,整天傻愣愣的,跟他說話也答非所問。熟悉他的人知道,他又在搞大事情了。當時,隨著采油進程推進,油田地層壓力下降、原油產(chǎn)量下降、含水量上升的嚴峻局面困擾著大家。王德民帶領研究團隊成功研制出偏心分層配產(chǎn)配注工藝,有效解決了根本問題。
·1972年,王德民(右)與同事們在現(xiàn)場試驗偏心分層配產(chǎn)配注工藝。
他還進一步完善了適應我國非均質油藏的“六分四清”工程技術,使我國分層注采技術居于世界領先水平;
提出并組織了“大慶油田長期高產(chǎn)穩(wěn)產(chǎn)注水開發(fā)技術”創(chuàng)新工程;
帶領團隊研發(fā)了聚合物和三元復合驅油技術,在世界上首次實現(xiàn)了化學驅三次采油的商業(yè)應用。
這一系列成果有力支撐了大慶油田連續(xù)27年原油年產(chǎn)5000萬噸以上、連續(xù)12年4000萬噸以上持續(xù)高產(chǎn)穩(wěn)產(chǎn)。
·1996年,王德民(中)與進行三次采油研究的人員觀察模擬巖心。
其間,王德民被一路提拔,從技術員到技術工程師再到總工程師,一直做到大慶石油管理局副局長。進入21世紀,不再擔任領導職務的王德民,堅定地選擇留在大慶油田。
2016年,國際小行星中心將一顆行星命名為“王德民星”。但在王德民看來,“同井注采四次采油技術如果能推廣開,一切榮譽才名副其實”。
·王德民(中)在“王德民星”命名儀式上。
王德民明顯感覺到,退休后的科研效率提高了很多,因為“屬于自己的時間多了”。
他對含飴弄孫不感興趣,偶爾出去旅游也是走馬觀花,滿腦子始終只裝著采油這件事。“我很單調,死板得很,腦子也很簡單,原來想多采油,現(xiàn)在還想著多采油,別無其他。”
監(jiān) 制: 張建魁
編 審:蘇 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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