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jīng)》被稱為“史地之權輿,神話之淵府”,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至漢代初年。傳說最初曾有圖,后來古圖失傳,僅留文字。千百年來,在浩如煙海的中國古籍中,《山海經(jīng)》一直因其瑰麗的奇幻色彩散發(fā)著獨特的光芒。魯迅也曾被這部上古奇書中“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所吸引。
《山海經(jīng)》中的異獸到底長什么樣?當代的一名“90后”畫師杉澤給出了他的答案。他筆下的百鬼異獸,瑰麗典雅又恢弘浪漫,充滿了天馬行空的想象。
在一次長達3個多小時的電話采訪中,杉澤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講述了他是如何用畫筆還原古老文字,描繪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中國神話世界的。作為“神怪小畫師”,杉澤覺得,能將中國神話和普通人的距離拉近一點,讓更多人喜歡它、熟悉它,是一件很高興的事情。
給異獸“化妝”
杉澤成長在四川瀘州的一個小鎮(zhèn),鎮(zhèn)子遠離城市,還保留著很多古老的民俗。每逢年節(jié),人們會到黃桷樹下祭拜,在樹枝上系紅綢祈愿。兒時的許多個夜晚,杉澤聽著關于古樹和小鎮(zhèn)的傳說入夢,夢里自己變成各種小精怪,和孫悟空、葫蘆娃一同玩耍。漸漸地,杉澤開始好奇,這些反復出現(xiàn)在民間傳說、動畫片、影視劇中的神怪,源頭究竟在何處。他從最常見的九尾狐、仙鶴、蛇精開始追溯,發(fā)現(xiàn)最終的答案全都指向了《山海經(jīng)》。細細讀完這部古書,杉澤愈發(fā)迷上書中的各種異獸。
大學期間,平面設計專業(yè)的杉澤一邊要完成學校的繪畫作業(yè),一邊要畫自己的畫集,十分疲憊。趕稿間隙,《山海經(jīng)》里那些天馬行空的異獸不時在腦海中浮現(xiàn),他就用剩余的顏料在邊角料上描摹些形態(tài),以此作為放松。誰知這一描便上了癮,3年間繪制出160余幅異獸圖,匯集成畫集《觀山?!?,他說這是自己的《山海經(jīng)》讀書筆記。
《觀山?!?/div>
《山海經(jīng)》中對不少異獸的描寫僅有只言片語,創(chuàng)作時,杉澤查閱《山海經(jīng)校注》《初學記》《太平御覽》等古籍資料,尋找為異獸“塑形”的依據(jù)。畫九鳳時,杉澤最初按照自己的理解,將羽毛設計成金色。但按照《山海經(jīng)》的創(chuàng)作時代,九鳳極有可能是楚國的神鳥九頭鳥,楚國人又崇尚紅色,于是杉澤重新設計了配色,著意使用紅色調(diào)去畫。除了九鳳,2018年《觀山?!吩侔鏁r,杉澤還對其中30多個異獸圖進行了修改和重繪,新版的人面蛇身神也極其美輪美奐。
不同于現(xiàn)存許多古代繪畫對《山海經(jīng)》異獸直白、質(zhì)樸的描繪,杉澤在根據(jù)古老文字為異獸“塑形”的同時,還會給異獸“化妝”,用更容易被大眾接納的審美去呈現(xiàn)它們的面貌?!渡胶=?jīng)》里的酸與,像鳥又像蛇,四翼六目三足。“形態(tài)已經(jīng)很詭異了,再往臉上堆6只眼睛,怎么放都很奇怪。”于是杉澤使了個“小聰明”,將4只眼睛安在了翅膀上。
《觀山海》之后,杉澤將更多精力投入到“神魅百象”和“中國百鬼”系列里,以更加精細的筆觸繼續(xù)繪制中國神話中具有代表性的神鬼異獸,取材從《山海經(jīng)》拓展到《搜神記》《神異經(jīng)》等古籍,“希望能夠提供給讀者更多觀察中國各個時期、各個領域神魅的角度”。他還畫了Q版的“渾圓山海”,讓《山海經(jīng)》中或青面獠牙或威風凜凜的異獸,在保留特征的同時變得可愛,受到眾多網(wǎng)友的喜愛。
“渾圓山海”系列長乘
傳遞想象
在探尋神鬼異獸起源、演變的蛛絲馬跡這一過程中,杉澤發(fā)現(xiàn),這些荒誕不經(jīng)的上古神話,不僅寄托著華夏先民豐富綺麗的想象,更有趣的是,從后世傳說不斷賦予它們的別樣意義或造型中,也可以窺見人們認知世界的變化軌跡。
在《山海經(jīng)》里,西王母是掌管瘟疫和刑罰的神,豹尾虎齒,咆哮聲可穿云裂石。但到了嫦娥奔月的傳說中,西王母變成了掌握不死藥的巍峨“人神”,隨著時間推移,又在道教經(jīng)典中被奉為“天地尊神”“女仙之尊”,最后融合了無生老母的形象和特質(zhì),才成為現(xiàn)在的“瑤池金母”。
“任何一個神話角色,都是在歷史長河里不斷演變的。”杉澤在創(chuàng)作時也試圖從新的角度去審視和解讀,加入現(xiàn)代人的想法和理解,“不是整體的打碎重建,而是在追本溯源之后,把這份想象力傳遞下去。”
譬如窮奇,古籍中對其外貌的描寫不盡相同,但無一例外都將它劃歸為窮兇極惡的兇獸。在如今的影視作品中,窮奇也都是邪惡的反派角色。在畫窮奇時,杉澤想提供一個不一樣的視角——它為什么會成為現(xiàn)在這樣。于是,他在窮奇的臂彎上畫了一只小燕子,它們身負重傷,倒在雪地里,血染紅了一片雪地,開出朵朵紅花。在他的構想里,窮奇為了保護小燕子被箭射傷、被鎖鏈禁錮,但最終還是失去了這唯一的朋友,它變得不再相信人,也不再相信正義。“可能故事有點老套,但我想給大家提供一個視角,原本在我們印象里非常兇惡的形象,或許也有溫情柔和的一面。”杉澤說。
杉澤筆下的窮奇
杉澤很喜歡刑天,他在中國神話中常代表著不屈和剛毅,陶淵明曾寫下“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傳說中,刑天與天帝爭奪神位,天帝砍掉了刑天的頭顱,埋在常羊山中。
失去頭顱的刑天,乳頭變成眼睛,肚臍化作嘴巴,一手持盾一手揮斧繼續(xù)作戰(zhàn)?!渡胶=?jīng)》里,刑天的故事止步于此,杉澤畫出了這之外的可能:即便失去了頭顱,但胸中的意志卻未曾磨滅,刑天從光芒中重生歸來,繼續(xù)書寫他的故事。
“野路子”與“無用功”
常常有人評論杉澤的畫充滿東方意蘊,但他卻說自己是“野路子畫法”。杉澤原本學的是平面設計,接受的是西方體系的繪畫教學,中國繪畫的技巧大多靠自學摸索。“西方很多繪畫方式是靠‘疊’出來的,要一層一層畫得很厚,但中國繪畫的浪漫更多靠‘留’,留出一定的空間,讓畫面有呼吸感。”杉澤嘗試在二者中尋找平衡。上底色時,他借鑒中國工筆畫的技法,反復渲染,以實現(xiàn)通透感,《貓將軍》里的紅色就染了將近20遍;畫樹和花時,則多用“疊”,以筆蘸滿厚厚的顏料,然后一朵一朵將花瓣點綴疊加,《雨師》里的花樹就是這樣“疊”出來的。
《雨師》中的花樹
杉澤把繪畫過程的視頻發(fā)在B站上后,彈幕都驚嘆“這是魔法吧!”但在采訪中杉澤卻反復說自己笨——因為不擅使用電子產(chǎn)品才選擇在紙上手繪,還總是做很多“無用功”。
杉澤的繪畫工具從鉛筆、針管筆到毛筆,甚至還有化妝刷,什么順手用什么。畫畫時他會執(zhí)拗于每一個步驟,曾有不少朋友勸杉澤,畫底稿別那么折騰,顏色一蓋,再精細的線條也看不見了,還不如節(jié)約時間多畫幾幅。杉澤卻有些“死心眼”,最近畫一幅青龍,他依舊堅持在畫底稿時畫好每一個鱗片,即使染一遍底色后這些線條就幾乎不可見。杉澤說,這些所謂可以跳過的“無用功”,讓他獲得了很多踏實感。
在紙上手繪,呈現(xiàn)的美感與效率總是成反比。“神魅百象”系列的畫,耗時短則一周,長則一月,一筆畫錯,就有可能前功盡棄。但杉澤覺得這也是在紙上手繪的有趣之處,因為這種不確定性能迫使人更多地思考,“不太會亂來”,而畫下去的每一筆都誠實地記錄了當下的瞬間。
在杉澤B站視頻的評論區(qū),除了對精妙畫功的稱贊,還有很多關于中國神話的探討。“通過讀者們留言和彈幕,你會發(fā)現(xiàn)真的有越來越多的人在喜歡和關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杉澤說,“其實很多的浪漫和美學是藏在神話里的,只是我們太久沒有好好去凝視它了。這兩年有很多人在重新點亮對這一領域的渴望,中國神話的世界也漸漸變得亮堂了起來,熱鬧了起來,這是非常讓人興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