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依那的音樂是澄凈的。像《田歌》,像《回家種田》——遠離城市喧囂,一把吉他,一片農田,低頭種地,抬頭唱歌,爛漫又暢快。
瓦依那的音樂又是令人悲嘆的。像《大夢》,像《螢火蟲》——簡單的旋律,質樸的吟唱,“如果生命只是大夢一場,你會怎么辦”,匆匆道盡人生唏噓。
過去的這個周末,瓦依那與任素汐合作的舞臺《大夢》在社交媒體上被刷屏,人們紛紛好奇,寫出那些樸實但有穿透力十足歌詞的樂隊,是什么樣的一群人?
生命的自由、荒誕與坎坷,都在瓦依那樸實無華的訴說中,被消解得燦爛與坦然。但若試圖探尋他們的精神圖騰究竟來源于何處,答案似乎也沒有那么復雜——岜農是一名農民,為尋找自我從廣州辭職回家種田,依靠岜山重建自我;路民白天在工地做瓦匠,晚上望著月色把人生寫到歌中;十八賣一季水稻,可以攢夠一年的生活費,每當入夜他就會背著吉他和音響走在濱江路的街頭……他們都只是努力活在生活里的普通人,音樂是他們的出口,只要在音樂中,生活中的苦難似乎都能變成一首詩。
神秘的樂隊,大山、河流、農田都是聽眾
《樂隊的夏天3》(以下簡稱《樂夏3》)陣容初公布,在二十幾支已行走在大眾前沿的樂隊中,鮮少有人關注到“瓦依那”這個名字。彼時一位業(yè)內人士正在宣傳瓦依那9月的音樂節(jié)專場,“目前票賣得不多,今夏過后一票難求”。但評論回復只有幾十條,“什么樂隊啊,這么牛?”
這確實是一支神秘的樂隊。在《樂夏3》之前,其可查的資料寥寥可數(shù):正式專輯一套,分為三部曲,但發(fā)行時間已是五年前;音樂會五場,總觀眾不超過1500人……這在樂隊與音樂節(jié)生態(tài)蓬勃擴張的當下,幾乎是難以相信的。但,直到《樂夏3》第一賽段,樂隊三人戴著頭巾,身著簡樸布衣,上臺前還把趿拉著的布鞋慌忙拎上腳跟,以樹葉為吹奏,以鋤頭為打擊樂,帶著不加粉飾的大自然的呼喊走上舞臺,“瓦依那”的“神秘”由此變得恰如其分——這是一支來自于土地,生長于土地的樂隊。
“瓦依那”,在壯語里的意思是“稻花飄香的田野”,三名樂隊成員也都生活于廣西省的鄉(xiāng)野之中。主唱岜農是廣西河池縣的農民;鼓手路民是廣西桂林的瓦匠;吉他十八是桂林的農民兼流浪歌手。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忙碌于時節(jié)農活,沒有團隊,鮮少人脈資源,寥寥可數(shù)的演出大多是鄉(xiāng)下公益活動,“除了身邊的朋友,音樂圈很少人知道我們。”岜農說。
但在瓦依那的音樂體系中,這又似乎十分合理——寫歌,只是他們“活著”的方式,是對生命和土地的記錄。他們沒有勃勃野心,大山、河流、農田都可以是他們的聽眾。就像岜農所形容的理想生活,低頭種地,抬頭唱歌。“(歌曲)也沒做過什么推廣,發(fā)的歌就‘躺’在那里,好像也不紅,那就繼續(xù)工作吧。”
2022年,瓦依那受邀去杭州演出,這是他們第一次以樂隊身份走出鄉(xiāng)野。岜農說,鄉(xiāng)村生活總是讓人恍惚地以為自己被世界遺忘了,身心自由且無束。但回到都市,強烈的分裂感,人們情緒中蔓延的困惑與掙扎,撲面而來地包裹著他們。“大家都希望站在自己的利益角度來解決眼下的問題,卻忘記了我們還能用另一種態(tài)度,比如像我們種地時采用的‘自然農法’一樣,以握手的方式去跟萬物連結在一起。”
于是2022年底,瓦依那在廣州的Livehouse聲音共和正式開啟“岜農大米,世界一體”巡演。由于種種原因,“巡演”只演了一場,賣出去四十多張票,三人就回老家了。但演出后,聲音共和主理人拉家渡不甘心,為他們籌備了2023年的第二次演出,也成就了瓦依那和《樂夏3》的會面。
《樂夏3》初舞臺,他們選擇了岜農創(chuàng)作的《田歌》:“感謝這村莊,讓我們不再流浪,感謝你土地,讓我們有稻花香……”路民用鼓槌敲打鋤頭發(fā)出清脆鼓點;岜農吹響樹葉,氣流的震動讓旋律流淌在每一支葉脈上。沒有國際范,沒有先鋒性,所有旋律譜寫和歌詞設計甚至過于簡單直白。但,沒有人較真葉子的音準韻律,“在這首歌里,土地是有生命的,樹葉是有生命的,于是器樂是有生命的,音樂是有生命的。”一位樂評人稱。
岜農說,瓦依那走出大山演出,就是希望用歌聲與更多人達成心靈的連接和溝通,至于如何錄真人秀,樂隊能不能紅,他們沒有想太多。“有些東西你去做的時候,要先想到你想要的‘根本’是什么。我們只想把歌唱出來,那其他的就忽略不計了。”
帶有泥土味的音樂,是對自然和生活最純粹的訴說
瓦依那的故事是由岜農而來,而岜農的故事要從那片土地說起。
岜農出生于上世紀70年代末黔桂交界的縣城周邊農村,他曾在自傳《低頭種地,抬頭唱歌》中描述到,那里屬于喀斯特地貌山區(qū),壯語中就是“岜”的意思。村子四面青山環(huán)繞,有河流、溪水。遠處一列列火車從群山隧道轟鳴而過,載著農村孩子們對外面世界的向往駛向遠方。
鄉(xiāng)村和田野,幾乎承載著岜農最美好的童年記憶。那時家里物質條件有限,甚至村里都沒有通電,但大自然就是孩童們的樂園。爬上停載的火車、去地里摘瓜果,進山砍柴、放牛、鉆山洞……沒有電視,但有蟲鳴蛙叫、有歌謠,有無數(shù)夜晚里清亮的月光?;蛟S是與自然的心靈相通,或許源于岜農從小對物體空間具有極高的敏銳度,他的夢想是長大當一名畫家,像凡·高、倫勃朗那樣的藝術表達者,背著畫板四處游走。
青年時期,大部分鄉(xiāng)村孩子的命運總會被既定書寫——他們迫不及待地離開家鄉(xiāng),去繁華的大都市,改變生活的走向。岜農也未能免俗。18歲時,他成功考上了南方的美術學校,畢業(yè)后在廣州找到一份工作,在老鄉(xiāng)們的欽羨下按部就班地成為了一名“準城里人”。這也符合岜農對幸福生活的認知:豐富物質生活,不斷接受與世界交匯的前沿資訊,坐幾站車就可以抵達最新的藝術展覽……為此,他成為了格子間的一顆“螺絲釘”,從攝影后期、美術編輯,到平面設計;即便,畫的都是商品,不是藝術創(chuàng)作。
但疲憊和無力感還是在30歲后猝不及防,撲面而來——拿著體面的工資,生活卻被工作量化分割,就像流水線的洗碗工一樣,沒人在乎你的創(chuàng)造力。鋼筋水泥叢林中,岜農愈發(fā)找不到能夠與自己精神響應的東西。城市對他而言,只剩下?lián)頂D和孤獨。
一個寒冷的冬天,岜農從封閉的美工室走出來透透氣,看到一個乞丐慵懶、自由地坐在馬路邊曬太陽,突然,他覺得自己比乞丐可憐多了。“那不是我。這輩子我不能這樣過,我需要找回能夠做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每一個孤獨的時刻,小時候在鄉(xiāng)野自由奔跑的記憶,田里的蟬鳴蛙叫,漫天灑下的星光,似乎都抑制不住地召喚著他。2012年,岜農辭掉收入可觀的工作,開始邊務工、邊“蓄謀”回到鄉(xiāng)村。
如果只是回家種地,把種子放泥巴里,施農家肥,不讓草把莊稼蓋住就能長得很好。但在城市生活時,岜農總會在郊區(qū)田野看到菜地里一棵草都沒有,更別提自由生長的小動物們;田邊丟著很多除草劑、殺蟲劑之類的化學藥瓶。他曾在書中寫道:“我意識到自己悄無聲息地生活在一個布滿未知恐怖的環(huán)境里。”岜農想要有機的、有序的、環(huán)保的,以更加有愛的方式去回饋土地。于是回到廣西前,他開始學習“自然農法”,尋求可持續(xù)的有機種植方式;閱讀大量農業(yè)書籍,研究傳統(tǒng)品種種子的保護。他在出租屋的陽臺樓頂種了很多植物,學堆肥、做酵素。回家后,他便做了一個“發(fā)酵坑”,用來發(fā)酵廚余垃圾;之前用過農藥除草劑的土地,也通過灑酵素、種植肥沃土地植物的方式,試圖以自然力去改造土壤的肥力。
岜農家的田地,算上山林、果園、旱地和水田,一共35畝。他去山頂、村落向農民收集了許多老種子,靠近村子的山坡有一半種了茶油樹,以及50棵無患子樹,主要是為了用無患子的酵素洗衣服。還有一些野葡萄、野檸檬等自己喜愛的果樹。沒多久,岜農的莊稼地里就來了很多新客人,“周圍很多農田,只有我那一塊田有青蛙,叫得特別大聲。”他驕傲地說。
回到鄉(xiāng)野,岜農每天守著自家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忙時期不長,大部分時間他可以早上起床后就去田野里散散步,看看農田地里草的生長情況。中午吃自己的有機菜做的飯,下午畫畫、寫歌;腰酸背疼了,就爬上山為古樹割草,回家路上永遠看的是不一樣的晚霞。
鄉(xiāng)村的“無聊”讓岜農享受其中。“城里雖然燈紅酒綠,但這些似乎都和我沒什么關系,都不是我想要的,所以你會覺得更孤獨。但是我在山上睡著,躺在樹林間,鳥、蟲都是我的朋友,它們的叫聲就像在為我唱歌一樣動聽美妙。它們都是和我的心呼應著的。”
岜農第一次寫歌是在20歲——想要成為畫家的他,吉他是唯一的親密朋友,音樂則是表達情緒、消解孤獨的出口。雖然,他的第一首歌并沒有寫完——歌詞像古詩一樣,他還把歌詞意境想象成“波浪”,以畫畫的方式畫在五線譜中,再對應找出旋律譜寫成歌。自我心緒的直接表達,是岜農對音樂的理解。
剛開始那幾年,岜農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了很多歌,風格也偏流行、搖滾。只是,就像年輕人在城市生活,快樂要建立在經濟基礎上,價格高昂的錄音設備、排練場地費,都讓岜農的音樂創(chuàng)作一度停滯。決定辭職回老家后,玩音樂的資本更是捉襟見肘。為了養(yǎng)活音樂創(chuàng)作,他還曾到南寧的畫室輔導學生畫畫賺錢。無意中,岜農聽到了少數(shù)民族原生態(tài)山歌。沒有絢麗的混音,沒有華麗的旋律粉飾,樸實天然地、對大自然和生活實現(xiàn)最純粹的訴說。這樣的音樂讓他在繁瑣擁擠的生活中再次尋回鄉(xiāng)村的簡單美好——即便只有一片樹葉,也可以實現(xiàn)開心的表達。
小時候,村里放牛的老人都會教小孩子吹樹葉。在岜農看來,瓦依那選擇樹葉作為樂器也并非為了“另辟蹊徑”——那是自然的力量,可以帶來最原始的、最具生命力的聲音。這也是瓦依那想要做的音樂。“我們寫的歌都是以自己最熟悉的鄉(xiāng)村為題,從清澈的河流、豐收的田地、人的變化,來反映時代的變遷。只有樹葉、鋤頭這樣的‘樂器’,才能夠在寫那山、那水、那田的時候,真正把我們的表達滲透進歌曲當中。”
一把吉他,一片樹葉,這種帶有泥土味的音樂,也成為岜農音樂創(chuàng)作的開始。他真正創(chuàng)作的第一首歌正是根據(jù)山歌改編的《遙遙寄微入遠方》,“春風吹來百花香,百花芬芳想情郎,眼看蝴蝶翩躚舞,小鳥枝頭唱,憐儂影孤單,愿借春風捎口信,遙遙寄微入遠方。”十年間,岜農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三十余首歌,有純音樂,有壯語,有山歌。岜農說,他創(chuàng)作的每首歌,都是生活的自娛自樂,自問自答。像《那歌三部曲》中《發(fā)展中的板佬屯》,就是對時代發(fā)展的反思;《阿妹想做城里人》是關于人生選擇的探討;《飄云天空》記錄了他從山里走出去求學時,就像天空的云朵一樣自由、樂觀、充滿期許;而《回家種田》是《那歌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首歌,“回家種地咧,你還能不能找到那條山路通往兒時放牛的山林,回家咧回家咧,你還能不能找到那條田坎最簡單最快樂的田野……”他給出回歸田園的人生答案。
“我寫歌不是為了生存,所以我也不在乎它討不討人喜歡,就是為了記錄自己成長的過程。”決定回家鄉(xiāng)前,岜農想,還是要為過去的人生做一個梳理,“我似乎已經尋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答案了,那音樂就是我人生最好的回想曲。”于是他用了三年,錄制了音樂專輯《那歌三部曲》。
聚時為歌散時為農,新十年種另一塊“地”
回到廣西后,岜農扎在農田和大米袋間寫了很多歌,但大部分時候,他的聽眾只有大自然。高山流水覓知音,他感到些許孤獨。2019年,岜農的自傳《低頭種地,抬頭唱歌》舉辦分享會,十八是臺下的觀眾之一。十八比岜農年齡小,曾是縣城中考的第一名。畢業(yè)后由于熱愛音樂,他在桂林邊工作,邊做一名流浪歌手。他曾在接受采訪時提到,早年他常在濱江路旁唱歌,以“濱江路十八”的名義發(fā)表了不少歌曲。
有一次,十八把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曲《大夢》分享給岜農聽。這是一首具有強烈人文色彩的城市民謠,從一個人的六歲講到八十八歲,把短暫一生的困惑與掙扎,在平實的、螺旋式重復的旋律中娓娓道來,“過往的執(zhí)念過往如云煙,太多的風景沒人全看清,放不下怎圓滿。如果生命只是大夢一場,你會怎么辦……”岜農非常喜歡這首作品,第一個轉發(fā),還推薦給了好多人。“我們都在疲憊的生活著,已經很少再跳出來再用如此真誠的態(tài)度去講述、審視我們的生命。” 后來,十八演出時,他邀請岜農當嘉賓,又把同在桂林打工的路民介紹給岜農。
路民是泥瓦匠,在桂林的不同工地打零工,工作是砌磚、砌墻,七八年一直靠微薄的工資養(yǎng)家糊口。在奔波于現(xiàn)實的困苦之中,唱歌才是他真正的生活出口。每天白天,沉悶勞累的活終于結束了,體力已透支,但精神卻處于一天最充沛的時刻。路民偶爾會去街頭賣唱,或者在宿舍門口彈吉他。一開始他都是唱別人的歌,直到二十八九歲,他才開始嘗試創(chuàng)作,素材全部來源于自己生活的真實寫照。“還是不甘于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吧。我其實一直在觀察我自己,音樂能表達白天工作中無法表達的那種心情。”
2022年9月,岜農接到杭州的演出邀請,于是他請十八、路民一起組成“瓦依那樂隊”,完成了第一場合作演出。演出后,三個人都覺得“很給力”,“就很有那股勁。”路民說,一個人的時候,一把木琴、一把吉他,那種表達和呈現(xiàn)的力量感是相對單一的,但三個人在一起卻可以做出更豐富的表達。
岜農也認為,雖然三人在創(chuàng)作層面都是主唱,音樂風格也截然不同,但真誠的表達是相通的。他們的歌,都是生活的果實。“山歌也好,民謠也好,搖滾也好,都只是形式包裝。如果你的表達不是發(fā)自內心的,只是表面裝酷,都不如用流行的東西唱個真誠的故事來得感動。”
三個生活際遇不同、創(chuàng)作風格不同的人,因為對音樂的熱愛,對知音的渴求,對生活苦難相似的消解,使他們成為了音樂和人生路上的固定同行人。
過去沒有演出時,瓦依那基本都是各自沉浸在生活之中。如今隨著《樂夏3》的播出,演出變多了,粉絲也不斷留言“求巡演”。走出土地的他們,還會回到土地嗎?
8月底,岜農錄完節(jié)目后趕忙回家收獲了稻草,在朋友圈驕傲地展示自己種出來的紅米、黑米、綠米、糯米、粳米。第一次長期漂泊在外,讓路民的精神已然透支,他又回到了工地過著有演出唱歌,沒演出務農的生活。“只要能生活,我就覺得特別好。”十八沒有接受采訪,但相信總會有朋友在濱江路街頭、在農田間與他相遇。
他們還是回到了土地。“但未來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很悠閑。這也是我們在答應參加節(jié)目之前,就已經做好了預期的。”岜農坦言。去年“岜農大米,世界一體”是岜農做音樂的第十年,他認為,十年應當是一個轉折點了,“因為種地,我體會到了很多人生的樂趣,但十年后,我是不是也可以和兩個好朋友有新的開始?”岜農把走出大山視作自己在種植另一塊“田地”,音樂就是地里需要培育生長的“糧食”。“我希望瓦依那的音樂永遠是有機的,是唱給大山聽的,但也能讓大家聽到我們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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