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工作、有社交,但遲遲未搬出父母家的大叔孩。
“很抱歉,我對人類繁榮的貢獻度為零。”
當外界還在質疑“家里蹲”(寄居在父母家的無業(yè)者)之時,另外一些與父母同住的中年人群早已在平靜地生活。在日本,一般將這些年齡超過35歲、正常上班、不婚不育,遲遲沒有搬離兒時房間的男男女女,稱作大叔孩、大媽孩,因為除了按時上下班,他們過得與未成年時代并無二致。
大叔孩、大媽孩吃著媽媽做的飯,偶爾幫忙干點家務,對他們來說,更重要的是趁著父母尚且年富力強,將“童年時光”無限延長。根據(jù)日本媒體采訪,大叔孩、大媽孩雖然“不給父母添麻煩”,但對父母的幫持,實在乏善可陳。
·日本人口呈持續(xù)下降趨勢。
根據(jù)日本總務省統(tǒng)計局公布數(shù)據(jù)顯示,預測到2024年6月,日本人口將由2015年的1.27億下降至1.24億,人口持續(xù)下降的趨勢已不可逆轉。
隨著老齡少子化的持續(xù)發(fā)展,日本的人口結構將出現(xiàn)不可逆的變化。再過10年、20年,步入老年的爺爺孩、奶奶孩將如何贍養(yǎng)更加高齡的父母,將成為更嚴峻的問題。
悶頭活在小確幸里
財前光希是名副其實的大叔孩,悶頭生活在小確幸中,“趁著給父母養(yǎng)老前,讓這些年過得自己又自在,把想做的事都做了,出國旅行、興趣愛好,一樣不落下”。
財前是一家公司正式員工,收入不低,住在父母家,卻從來不補貼家用。
即便如此,父母從未向財前提出過每月上交伙食費或“房租”。對此,財前有自己的分析:“前陣子我買了輛車,每月要還車貸,我爸媽可以隨時用這輛車,我心想是不是爸媽把我還車貸視作補貼家用了。”
不僅不貼補家用,財前花起工資來還大手大腳。“有時候回憶人生,我也會覺得自己花錢太多,多少有點后悔,不過正因為人生中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才能讓我打起精神努力打工嘛!”
他還熱衷于一人出國旅游,“2023年年初去了趟新加坡,還住了一晚889新加坡元(約合人民幣4800元)的高檔酒店”。
平時,財前的生活是這幅光景:臥室保持著小時候的樣子,早上起來洗漱好,桌上擺著媽媽做的早餐,吃過早餐后出門上班。五點半準點下班后,回到家泡個澡,接著吃媽媽做的晚餐。
財前遲遲不愿自立門戶,也有社會因素。“剛工作時,我也隱約想過搬出去住,但公司的前輩提醒我,還是跟父母住好,省錢。”另外,財前的弟弟早已自立門戶,還生了二胎,但二胎剛出生時,手頭緊張,不得不問財前借錢,“看到弟弟生活得這么緊巴巴,直接把我勸退了,繼續(xù)當個大叔孩多好”。
另一個大叔孩,則堪稱拿捏住“松弛感”的成功典范。
·“松弛哥”與父母在家吃午飯。(圖源:視頻截圖)
39歲的“松弛哥”是油管網(wǎng)紅,住在父母家,平日宅在房間,看動畫、上網(wǎng)、剪輯視頻。一到飯點媽媽就把他叫出來,一日三餐基本都與父母一起吃。
除了宅家,“松弛哥”最愛旅行。無業(yè)、窮游的標簽,融合漫不經(jīng)心的半吊子模樣,加上隨遇而安、與當?shù)厝舜虺梢黄姆潘蔂顟B(tài),竟然俘獲了不少平日緊繃著的日本粉絲的心。2023年5月,他剛結束長達半年的海外旅行,在南亞、東南亞轉悠。
一個粉絲評價:“與其他旅游網(wǎng)紅不同,‘松弛哥’的旅游vlog往往展現(xiàn)的是當?shù)卣鎸嵉囊幻妗?rdquo;
·在香港旅游時的“松弛哥”。
平日里他也“沒閑著”,“勤奮”地發(fā)布視頻,展示日常起居:起床、吃飯、在房間發(fā)呆、午睡、吃點心,偶爾干干家務。
·靠成為網(wǎng)紅賺零花錢的“松弛哥”。(圖源:視頻截圖)
·“松弛哥”周邊產(chǎn)品,從鑰匙鏈到短袖,價格都不便宜。
另外,他將自己的生活方式發(fā)揚光大,統(tǒng)合為“松弛哥”IP,將自己撐著腦袋躺平的漫畫像作為商標,在網(wǎng)上販賣鑰匙鏈、貼紙、短袖等周邊產(chǎn)品。
根據(jù)YouRank(一家專門分析有關網(wǎng)紅收入的網(wǎng)站)分析,“松弛哥”的年收入大概為105萬日元,約合人民幣4.9萬元,基本只夠他攢下來去窮游,不過,父母對“松弛哥”很有耐心,一家人相安無事,甚至有網(wǎng)民評價:“很正常、很和睦的一家人啊。”“父母很溫柔。”
作為父母,不強要求子女有所作為;作為子女,不作、不鬧,憑著自己的性子去生活,“松弛哥”和他的父母向日本人展現(xiàn)了另一種生活出路,雖然槽點不少,但不失為一種另類的和諧。
其實,大叔孩、大媽孩早已是日本父母與“家里蹲”孩子的一種和解:找點事做,總比悶在屋子里強。
不僅如此,社會層面也在試圖和解。新冠疫情期間,日本社會失業(yè)率上升,不少人面對中年失業(yè),不知所措,由于交不起房租,一夜間成為大叔孩、大媽孩,引發(fā)了不少家庭和社會矛盾。
為了減少人們對大叔孩、大媽孩的歧視,2022年,日本電視臺(“日TV”)推出《神探“宅爾摩斯”》,劇情主人公相田當符合典型的大叔孩設定,社會交往能力為零,然而,他靠著過人的網(wǎng)絡調查和推理能力,成為受警方聘用的宅家偵探。
·一名日本網(wǎng)民自拍“閨房”,曝光自己大叔孩身份。
此劇播出后,獲得了不少大叔孩、大媽孩的共鳴,好評不斷,一定程度上減少了社會對他們的異化。此后,不少“隱藏大叔孩”將“閨房照”放到網(wǎng)上,大大方方地展現(xiàn)模型玩具、漫畫書,曝光自己大叔孩身份:出門在外西裝革履,回到家就恢復成小孩樣子,興趣愛好、家居生活與兒時無異。
其實,日本社會和媒體對待大叔孩現(xiàn)象之所以如此謹慎,與一樁案件有關。
前高官殺長子
2019年,原農林水產(chǎn)省政務次官(部委二把手,高級公務員)殺子案轟動一時,引發(fā)了日本社會對家里蹲現(xiàn)象的廣泛討論。
在法庭上,這名前高官為自己辯護:長子不僅沒工作,脾氣還大,事發(fā)當天,“附近小學舉辦運動會,長子覺得太吵,大喊要殺光他們,這讓我聯(lián)想到此前有不孝子殺親人的新聞報道,生怕他做出那種事,于是不經(jīng)大腦思索,去廚房拿了菜刀,腦袋一片空白,最后導致了這種后果”。
案發(fā)前,由于長期家里蹲,長子與家人關系越來越惡劣,甚至在網(wǎng)上謾罵妹妹及其未婚夫,妹妹未婚夫不堪羞辱一怒之下解除了婚約,最終導致妹妹自殺。隨后,母親陷入嚴重抑郁。
據(jù)悉,這名前高官畢業(yè)于東京大學法學系,畢業(yè)后進入公務員隊伍,官至政務次官,位置僅次于農林水產(chǎn)大臣,這是普通公務員能達到的最高級別。妻子娘家是資本家,兩人結合,兒女雙全,是人人羨慕的精英家庭。
然而,精英的標簽成了詛咒。長子打小就被母親嚴加管教,“要像你父親一樣優(yōu)秀,上東京大學,成為精英”,長子上小學時成績還不錯,可上中學后成績一落千丈,為此,母親甚至將長子心愛的模型玩具統(tǒng)統(tǒng)扔掉。
缺乏親子溝通,長子的社會能力出現(xiàn)斷層。同學回憶,“他總是滔滔不絕的一個人自說自話,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與別人對話”。因此,長子成了校園霸凌受害者。
沒考上東京大學,從普通大學畢業(yè)后,長子的工作越來越不順利,還迷上了網(wǎng)絡游戲。失業(yè)后,搬回父母家??粗L子事業(yè)婚姻兩頭空,退休在家的前高官越看越氣,最終導致家庭慘案發(fā)生。
對于此案,批判傳統(tǒng)家庭結構的輿論越來越多,不少人認為多元化社會中,套用傳統(tǒng)模式去期待每個人的人生軌跡是不合理的,網(wǎng)絡上質疑聲四起,“到了一定年齡就必須結婚生子?”“工作了就一定要搬出父母家?”
不過,主流觀點的壓力還是令人窒息,就像一個網(wǎng)民評論的那樣:“大叔孩、大媽孩最好意識到,你倒是舒服了,父母卻經(jīng)受著來自鄰里和親戚的巨大壓力——某某家兒子,年紀一大把了還住家里。”
也許,就是這種來自社會的壓力,成為了那名前高官做出瘋狂決定的最終推手。
“超級單身國家”
其實,在大叔孩、大媽孩成為網(wǎng)絡梗之前,學者就已開始關注這一社會現(xiàn)象,將其稱為“親元未婚”,也即留在父母身邊的未婚者。
東京大學博士、東南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趙政原對日本社會及家庭結構有過多年研究,他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與過去常說的‘啃老族’‘御宅族’不同的是,大叔孩、大媽孩的形成并不完全源于經(jīng)濟壓力,而更多來自婚姻觀念的變化。很多在‘失去的三十年’中成長起來的日本年輕人,常有再怎么努力也無法超越父輩的失落感。在一代不如一代的慣性思維下,結婚生子也就不再是人生的必經(jīng)階段。與其為了下一代無私奉獻,不如逃回舒適區(qū),投資自己,把自己的需求放在首位。”
日本著名單身現(xiàn)象研究者、專欄作家荒川和久認為,日本主流輿論仍對未婚者帶有偏見,更把大叔孩、大媽孩等同于“寄生蟲”,這將給這些家庭造成巨大社會壓力,無異于將他們推向危險的絕路。
荒川認為,必須客觀分析這一群體,了解日本家庭結構發(fā)生的劇烈變化。在一篇文章中他寫道:根據(jù)2015年日本人口調查顯示,處于20歲至50歲年齡段的未婚男女中,有超過60%的人選擇與父母同住,這讓親元未婚者總人數(shù)達到1600萬,這對于總人口1.24億的日本來說,不算個小數(shù)字,親元未婚者也成為了日本社會不得不重視的現(xiàn)象人群,早已深深地改變了日本社會傳統(tǒng)家庭結構。
·《Slolo Man時代:不婚人群的實像》。
為此,荒川還寫了一本名為《Slolo Man的時代:不婚人群的實像》的書,提醒人們:“超級單身國家”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已深深影響著每個日本人,決不能用過去的眼光看待今天的社會結構。
他在《單身大國日本:活下去的關鍵是與人溝通的能力》一文中寫道:“日本是全球首屈一指的超高齡國家。根據(jù)2019年9月的統(tǒng)計,日本總人口中65歲以上高齡者占比28.4%,創(chuàng)日本新高,也是世界第一。與此同時,日本還率世界之先,正走向‘超級單身國家’。”
“超級單身國家”會率世界之先體驗到不少新社會現(xiàn)象?;拇ㄕJ為,目前日本社會上給親元未婚人群扣上“大叔”“大媽”的帽子,帶著嫌棄情緒大肆抨擊,卻忽視了少子化、老齡化等真正問題,是極其危險的。
面對更孤獨的未來
大叔孩、大媽孩與父母相聚的日子,大概是他們人生最后一段享受家庭溫馨的時光,他們和父母一起老去,面對的未來是未知的孤獨。
也許能暫時獲得安寧,但在逃避現(xiàn)實的恐懼時,“父母養(yǎng)老怎么辦”正在未來虎視眈眈地望著大叔孩、大媽孩們。
對此,大叔孩、大媽孩們并非不清楚。
在大阪,33歲的浩二(化名)與66歲的母親住在一起,母子倆租住在租金便宜的單身公寓中,過著平靜的生活:兩間臥室、廚房和浴室,總面積不過28平方米,家里書籍擺件很多,但收拾得干干凈凈。
大學時,浩二的專業(yè)是國際法。他關心時政,結合國際法,研究日本東北地區(qū)核泄漏問題、捕鯨問題,夢想著畢業(yè)后進入媒體行業(yè)。畢業(yè)后,浩二“投了好幾份簡歷,全軍覆沒”。為了生活,他在快餐店打工,接著輾轉到便利店上晚班,熬成便利店正式員工。
浩二的母親梨花也有穩(wěn)定的工作,母子二人年收入加起來60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28萬元),收入水平在日本并不算高,但兩人節(jié)約過日,不求大富大貴,很知足。
·浩二(左)與母親(右)在各自房間中。
下班后,兩人一起做飯,吃飯時一起看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飯后在各自房間看書、看動畫。
對于浩二來說:“戀愛太麻煩了,更不想結婚。很抱歉,對人類繁榮的貢獻度為零。”對此,梨花也看得很淡:“我也不是不想抱孫子,但這是兒子的選擇,等以后他想找對象了,搬出去了,我也贊成,兒子不是我的附屬品。”
雖然對目前的生活很滿意,對于未來的恐懼還是縈繞在這對母子心頭。梨花說:“如果我先走一步,臨死前我會對浩二說,孤零零就你一人了,還是交些朋友為好,有想說的話能找個人說說。”
對于浩二來說,今后母親去世,會時不時回憶起母親,“但我也不愿去與親戚或是陌生人產(chǎn)生新的交集,伴隨著對母親的回憶,我只想一個人活下去”。
相較未來,親元未婚算是最后的甜蜜時光,日本社會面對的未來,是更加孤獨的單身社會。根據(jù)日本國立社會保障和人口問題研究所預測,到2040年,日本單身人口(包括未婚、離異和喪偶者)將占到總人口的近一半,獨居家庭將達到全國家庭總數(shù)的39%以上,與之相對,由‘夫妻與兒女’組成的家庭將銳減至23%。
到那時,大叔孩、大媽孩的撒嬌時代正式宣告完結,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可怕的是,這個結局會來得很快。就像一名網(wǎng)民評論那樣:“不敢想象作為大叔孩的結局。時間過得飛快,當我想著自己還是35歲的時候,晃過神來已經(jīng)63歲了。”
總監(jiān)制: 張 勉
監(jiān)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凌 云
(文章未經(jīng)授權不得轉載,轉載請加微信“HQRW2H”了解細則。歡迎大家投稿和提供新聞線索,可發(fā)至郵箱tougao@hqrw.com.cn。)
推薦閱讀
官方微信
官方微博
今日頭條
川公網(wǎng)安備5101900200431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