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展樂：百煉之志，當我問鼎

當?shù)貢r間2024年7月31日，潘展樂在巴黎奧運會男子100米自由泳決賽中奪冠，為中國游泳隊拿下本屆奧運會首金。

潘展樂

中國男子游泳運動員，2004年8月4日出生于浙江溫州。男子100米自由泳世界紀錄和奧運會紀錄保持者，2024年巴黎奧運會男子100米自由泳、4×100米混合泳接力冠軍。

看清成績后，還在水里喘著粗氣的潘展樂握緊雙拳砸向水面，接著向觀眾席比出一個“1”——

在這場男子4×100米混合泳接力中，最后一棒的潘展樂實現(xiàn)大逆轉(zhuǎn)，入水時落后第一名1.3米，生生從第三名追到第一名，最后領(lǐng)先第二名0.8米。中國隊斬獲金牌，終結(jié)美國對該項目長達40年的壟斷。

高濺的水花如同王座般縈繞在潘展樂四周，全世界的觀眾見證了“新王”的誕生。這一天是8月4日，潘展樂剛剛年滿20歲。

“全世界游得最快的人”

當?shù)貢r間2024年8月4日，中國隊奪得巴黎奧運會男子4×100米混合泳接力金牌。從左至右依次為潘展樂、孫佳俊、覃海洋、徐嘉余。

許多人在這個夏天記住了潘展樂的名字。實際上，天才的崛起早就有跡可循——

2023年，杭州亞運會，他在男子100米自由泳決賽中游出46秒97，成為首個打開47秒大關(guān)的亞洲人；今年年初，多哈游泳世錦賽的男子4×100米自由泳接力決賽，他用46秒80的成績，打破了羅馬尼亞選手波波維奇保持的世界紀錄。

連世界泳聯(lián)都發(fā)文夸贊他的表現(xiàn)：“要知道，男子100米自由泳紀錄是最難破的世界紀錄，從1988年至今，世界紀錄僅僅提升了1秒62。”

當時大家不知道，這令人驚喜的世界紀錄背后，潘展樂還有所保留。他在出征巴黎前向媒體透露，訓練中已能游到46秒50，多哈的46秒80算是“放了個煙幕彈”，“對手會覺得這就是我的極限”。說完他認真叮囑：“先別播。”最近媒體放出這段視頻，網(wǎng)友在忍俊不禁的同時紛紛贊嘆：潘展樂又“凡爾賽”（注：網(wǎng)絡(luò)用語，指明貶暗褒的說話方式）了一把。

到了巴黎，潘展樂沒再“藏著掖著”。首次奧運之行，他收獲了兩枚非同凡響的金牌。

第一枚金牌來自男子100米自由泳。奧運會創(chuàng)辦至今的128年里，該項目長期由歐美選手主導，僅有一名日本選手于1932年奪冠。而潘展樂不僅代表中國選手首次闖入奧運會決賽，還以46秒40的成績創(chuàng)造了新的世界紀錄。

如何理解這枚金牌的含金量？有人說，不亞于20年前劉翔那枚110米欄金牌。游泳世界冠軍傅園慧將它比喻為黃種人的“史詩級突破”：“證明了我們在游泳這個項目上一樣可以達到真正的世界第一。”

即便不從歷史的維度看，這枚金牌同樣意義重大。

巴黎奧運會前和比賽期間，部分西方媒體反復炒作所謂2021年的“食品污染事件”，中國游泳隊頻繁接受興奮劑檢測。到達法國后的10天里，全隊31名運動員被檢測了近200次。為了配合檢測，中國運動員早上五六點鐘就要起床，晚上則要熬到后半夜，訓練和休息節(jié)奏被嚴重干擾。在蝶泳、蛙泳等多個被寄予厚望的項目上，中國運動員都憾失金牌，全隊壓力達到頂峰。

直到潘展樂拿下本屆奧運會游泳首金，中國游泳隊才如釋重負。因此，他在賽后說：“一雪前恥！”“今天把他們?nèi)孟铝?，在最難的池子破世界紀錄，這是非常好的表現(xiàn)，為中國游泳拿到很棒的開門紅。”

4天后，潘展樂在迎來20歲生日之際，又與隊友協(xié)力拼下男子4×100米混合泳接力金牌。

自1960年該項目“入奧”以來，除了未參賽的1980年奧運會，美國隊包攬了全部冠軍。但就是這樣一堵外界看來“堅不可摧”的墻，在中國泳軍的沖擊下轟然倒塌。

三棒結(jié)束后，中國隊落后第一名0.75秒，潘展樂前半程追至第二，后半程強勢反超，最終以45秒92的歷史最快分段成績，率先觸壁。

奪下奧運接力金牌，潘展樂實現(xiàn)了一年前許下的生日愿望。接受賽后采訪時，他的頭發(fā)還在滴水，臉上帶著稚嫩的少年氣息，一開口卻盡顯格局：“我今天不談生日，我一直說，先為國、再為家。生日是小事，大家一起奪金牌才是大事。”

在傅園慧看來，潘展樂如此年輕就成了“全世界游得最快的人”，未來不可限量。“他現(xiàn)在的優(yōu)秀程度，就像是游泳之神下凡一樣。”

“幾百次、幾千次、幾萬次”

天才是如何煉成的？

同奧運冠軍前輩羅雪娟、孫楊等人一樣，潘展樂來自游泳大省浙江。他的家鄉(xiāng)溫州曾連續(xù)多年被評為“全國游泳之鄉(xiāng)”，有百余家游泳場館。潘展樂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他起初學游泳，只是父母為精力旺盛的小孩“找個課余的事做”。

不到5歲，潘展樂進入溫州市少兒游泳學校的“選苗班”。教練葉信回憶，那一年，他走訪了全市數(shù)十家幼兒園，選出30個“苗子”。身高、臂展、肩關(guān)節(jié)的柔韌性、踝關(guān)節(jié)的伸展角度……潘展樂的先天“硬件”相當優(yōu)越，葉信判斷，這個孩子有望成為游泳健將。

為了培養(yǎng)潘展樂，葉信把常規(guī)的每周三訓提高到六訓。面對枯燥的訓練，潘展樂展現(xiàn)出異于常人的一面：刻苦、自律，對自己要求很高，教練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執(zhí)行。

對所有高水平運動員來說，天賦只是門票，努力才能通往成功。年幼的潘展樂或許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但從那時起，他十五年如一日地刻苦訓練，幾乎從未間斷。

2011年，潘展樂被輸送到溫州體育運動學校，師從教練王士。“自由泳打腿，別的孩子累了就會偷偷懶，而他就能一直跟得住。”王士說，隊員表現(xiàn)不好時，其他孩子的懲罰是加練，潘展樂則恰好相反，“罰他不準下水，他反而覺得特別難受”。

3年間，潘展樂進步飛快。2014年浙江省運會，剛滿10歲的他獲得50米自由泳、100米自由泳、200米混合泳、400米自由泳4項個人冠軍。“比孫楊快就夠了”的名言，就出自那次賽后采訪。

2018年，潘展樂被選入浙江省游泳隊，師從曾經(jīng)指導過孫楊的教練鄭坤良。進入省隊意味著成為國家隊的后備力量，但最終只有少數(shù)人能在黃金年齡完成質(zhì)的飛躍。彼時的潘展樂身高不足1.8米，與隊友合照時明顯矮半個頭。拿慣金牌的他，突然發(fā)現(xiàn)“怎么游也拼不過別人”，包括以前遠不如自己的對手。

葉信記得，2017年天津全運會，潘展樂沒有拿到一個冠軍；2019年全國青運會，潘展樂只獲得了5個亞軍。“當時就有人說潘展樂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2014年10月26日，潘展樂在浙江省第十五屆運動會上斬獲金牌。領(lǐng)獎時，他的眼睛四周還留著泳鏡壓出的痕跡。

環(huán)境陌生、成績落后，沉重的焦慮壓在少年心上。剛進省隊的那半年，他怕黑，晚上關(guān)燈后只能盯著天花板，直到在無可抵擋的困意中昏昏睡去。

怎么熬過來的？面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的提問，潘展樂坦言，記不清了，能確定的是“按照教練的安排，做好每一天的訓練”。既然發(fā)育晚，那就先死磕技術(shù)和動作細節(jié)，這樣以后機會來了才能抓住。

鄭坤良透露，潘展樂的訓練項目不局限于100米自由泳，“從50米到1500米他都在練”，還嘗試過10公里的公開水域。平均算下來，潘展樂每天要游7000米左右。

而在中國游泳隊體能訓練師放出的視頻中，人們看到，潘展樂在俯身下拉器械前大力拖動拉環(huán)，將器械震得嗡嗡作響；躍入水槽與流速2.5米／秒的水浪（相當于中等流速的山洪）搏擊，一不小心就可能撞上鐵板；腰部系著10公斤的啞鈴片，懸空做引體向上……有網(wǎng)友直言，這些訓練光看都讓人汗流浹背。

2022年，身高躥升的潘展樂終于等來爆發(fā)時刻。在6月的布達佩斯游泳世錦賽上，他追平了由寧澤濤保持的全國紀錄。此后，他開始不斷刷新全國、亞洲乃至世界紀錄。

“每一米要用多少力氣，都是在訓練中形成的肌肉記憶。如果我能在訓練中把薄弱點練上幾百次、幾千次、幾萬次，保持好的狀態(tài)，成績就會提升。”跟《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這話時，潘展樂沉靜而又篤定。

2023年亞運會后，他將用了很久的微博名“看臺觀戰(zhàn)選手”改為本名。這又是一個“凡爾賽”案例，他說：“自從取了‘看臺觀戰(zhàn)選手’這個名字，我就再也沒上過看臺。”

“百煉之志，當我問鼎。”他的這句微博自動回復，的確是對自己的絕佳概括。

“低調(diào)點，下屆再干他們就行了！”

2022年，美國游泳隊前總教練、世界著名教練馬克·舒伯特來給中國游泳隊做培訓。其間，他建議潘展樂改練200米混合泳。

“我聽他的意思就是中國人練100自沒前途，然后我就練到現(xiàn)在。”事后談起，潘展樂形容自己是“天生反骨”。“別人越覺得我做不到，我越要做給他看。”

今年2月，潘展樂在多哈與舒伯特重逢。他向?qū)Ψ秸故玖?枚金牌，特別是那枚100米自由泳金牌。

本屆奧運會期間，潘展樂人氣高漲，也離不開他那些霸氣又搞笑的“反骨”語錄——

“感覺他們有些看不起我們。（停頓）這能說嗎？”

“冠軍是我們的，不滿意的應(yīng)該是別人。”

“我為什么要和不認可我的人說話，我不理他就好了。”

…………

“00后”的耿直、自信、松弛，讓萬千網(wǎng)友看到了一種新的體育英雄敘事?！睹滋m體育報》記者如此評價：“整個世界都在這個冷酷的中國選手腳下臣服。”

其實，他的“冷酷”與“反骨”，只留給質(zhì)疑者和否定者。對于一路同行的人，少年的體貼與柔軟藏在各種細節(jié)里。

比如，潘展樂基本上每周六都要與外公通電話——以前在省隊訓練時，外公經(jīng)常坐5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去看他。接受采訪時，他笑瞇瞇地說：“我只負責拿金牌，掛獎牌的主要是我外公……”

當?shù)貢r間2024年2月14日，潘展樂在多哈游泳世錦賽比賽中。

多哈游泳世錦賽奪金后，潘展樂把金牌掛在教練鄭坤良的脖子上，又把吉祥物玩偶塞到他手里。“你留著嘛。”鄭坤良擺手不要，潘展樂硬塞回去：“帶回去給你女兒。”

而在巴黎上演“驚天逆轉(zhuǎn)”的那天，他在賽后吐露心聲，金牌是為了隊友，也是為了祖國：“嘉余哥2016年到現(xiàn)在還沒拿過一次（奧運）金牌，覃海洋現(xiàn)在發(fā)揮也不好，需要一枚金牌兜底。孫佳俊這一棒替補，他的壓力是最大的。這枚金牌打破了美國40年的壟斷，還能夠為隊友創(chuàng)造好的機會。”“我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背后是強大的中國隊！”

那些豪情發(fā)言，都出現(xiàn)在成績塵埃落定之后。潘展樂身上有中國運動員傳統(tǒng)的那一面——沉穩(wěn)、謹慎、謙虛，面對未成之事，即便有雄心壯志也不顯山露水。4×100米混合泳比賽結(jié)束，徐嘉余說：“我相信下一屆我們依舊會是……”他打斷說：“低調(diào)點，下屆再干他們就行了！”

從“看臺觀戰(zhàn)選手”到奧運冠軍，游了很久很久的潘展樂，清楚地知道自己從何處來，要向何處去。奧運會“下班”后，他說榮耀已成歷史，接下來又是新的征程。

他把每屆奧運會100米自由泳冠軍的成績貼在訓練館的墻上。這些數(shù)據(jù)被細化成4段，分別是出發(fā)15米、轉(zhuǎn)身15米、途中游和沖刺。每段的最快用時加起來，指向46秒16。

他將繼續(xù)挑戰(zhàn)這個看上去“不可能”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