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了,金庸為啥不“老”?

2024-03-10 09:03:49 來源:環(huán)球人物網(wǎng)-《環(huán)球人物》雜志 作者:尹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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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小說。

今天(3月10日),是金庸誕辰 100 周年的日子。

在他的老家浙江海寧,一系列紀念活動正在舉行。站在金庸故居門口,環(huán)球人物記者試圖探尋他成長為“金大俠”的軌跡。

同時,記者也想問一個問題:

為什么,我們還在讀金庸?

讀不盡的人性 ‍ ‍

正如許多大企業(yè)家最初創(chuàng)業(yè)只為稻粱謀一樣,金庸寫小說的初始動機非常煙火氣 —— 為了提高報紙發(fā)行量。

按今天的說法,金庸的正式職業(yè)是媒體人。 1959 年,他與中學同學沈?qū)毿略谙愀酆腺Y創(chuàng)辦了《明報》,最初只是一張對開小報。

第一年的銷量在千份之內(nèi)起起伏伏,虧空嚴重, 幸虧金庸還有寫武俠小說這個副業(yè)。

他的前三部小說《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和《射雕英雄傳》,分別連載于《新晚報》和《香港商報》,廣受歡迎。

據(jù)他的“御用插畫師”董培新回憶,《射雕英雄傳》連載時,編輯不用看也知道一個錯別字都沒有,因為金庸的稿子一到, 20 多名排版工爭相傳看,等于義務(wù)校對了 20 多遍。

于是,為了提高《明報》的發(fā)行量,金庸從創(chuàng)刊號就開始連載《神雕俠侶》。隨著小說情節(jié)漸入佳境,讀者熱情越來越高。


· 《明報》上連載的《神雕俠侶》。

董培新去報社拜訪金庸時,經(jīng)常看見這樣的場景:金庸伏案奮筆疾書,寫滿半張紙就撕下來,交給等候在桌旁的工人去排版,再埋頭接著寫下半張。

正如金庸好友、小說家倪匡說的那樣:“《明報》不倒閉,全靠金庸的武俠小說。”

既然為了吸引讀者,金庸小說當然是有 “ 套路 ” 的,要讓故事長久地發(fā)展下去,又不能令讀者產(chǎn)生厭倦感,情節(jié)自然要錯綜復雜、跌宕起伏,同時還要符合邏輯、前后呼應(yīng)。

其實世界上擅長編故事的人何其之多,只要有一定的虛構(gòu)寫作天賦,或者受過相關(guān)訓練,每天編出幾千字的故事并非難事,但金庸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對復雜人性的深刻理解與透徹詮釋,從而塑造出一批各具特色、生動鮮活的人物,令后人不斷分析琢磨,津津樂道。

“與金庸同時代的武俠小說作家,有的也很會編故事,也有自己的文字風格,但筆下人物的性格不那么豐富多彩,對人性的刻畫也不如金庸鮮活、深刻。 ” 金庸讀書會會長袁斐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

在袁斐看來,其他作家筆下的大俠,性格往往是相似的,或者沒有突出的特點,而金庸筆下的郭靖、楊過、張無忌、令狐沖……讀者能在腦海中描繪出他們各自的樣子,雖然都是大俠,性格卻各具特色。

金庸曾自謙:“武俠只是作為娛樂大眾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不足以稱之為文學。”

但在塑造人物性格、刻畫人性方面,他總能通過情節(jié)變化和豐富的細節(jié)賦予其不同的靈魂,展現(xiàn)人性之復雜、人生之無常,頗有《紅樓夢》《水滸傳》刻畫人物群像的功力。

郭靖這樣的忠厚之人,也會冤枉黃蓉;

喬峰這樣頭腦清醒之人,也會誤殺愛人阿朱;

小龍女這樣的純潔女孩,竟然被尹志平給侮辱了;

韋小寶這樣的小痞子,在陳近南面前竟然說不出謊話。


· 影視劇中的郭靖與黃蓉。

如果說情節(jié)是小說的骨架,那么人物就是血肉,人性則是靈魂。

除主角外,還有很多次要人物、小人物,金庸即使著墨不多,對其人性的刻畫也十分到位。

有些令人討厭的角色,可能在不經(jīng)意間展現(xiàn)出可愛的品格;有些以正人君子面目示人的家伙,卻會在一瞬間露出猙獰本色。

楊康中毒臨死前,一向以慈父面目示人的完顏洪烈,喊著“康兒”,卻最終將他推倒在地,上馬逃竄離去;

“德高望重”的花鐵干,為了活命在頃刻間給仇敵下跪;

歸鐘這個 “ 巨嬰 ” 在書里沒干過一件討人喜歡的事,當父母拼死為他殺出一條生路時,武功高強的他竟然自己跑了回來,撲在父母尸身上說: “ 媽,我不認得路 ……”

作為通俗小說,金庸作品的“套路”看多了都能總結(jié)一二,比如“菜鳥男主逆襲的事業(yè)之路”“多女追一男的感情之路”“正派原來是反派的真相之路”等,但鑲嵌在“套路”里的種種人性,猶如開掘隧道過程中遇到的各種物質(zhì),有鉆石、黃金、水晶,也有朽木、煤渣、毒氣,這使金庸筆下的人物超越了“武俠”概念的桎梏。

   讀不盡的故鄉(xiāng)

“這時潮聲愈響,兩人話聲漸被淹沒,只見遠處一條白線,在月光下緩緩移來。驀然間寒意迫人,白線越移越近,聲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嶺,際天而來,聲勢雄偉已極。潮水越近,聲音越響,正似百萬大軍沖鋒,于金鼓齊鳴中一往無前。”

這是《書劍恩仇錄》中的一段描寫,將世界奇觀“海寧錢塘江大潮”的磅礴氣勢刻畫得淋漓盡致。

對于故鄉(xiāng)海寧的感情,從金庸的文字中可見一斑。

從海寧市區(qū)東行 20 公里,就來到金庸的出生地 袁花鎮(zhèn)新袁村。順著鄉(xiāng)間小道一路前行,望見一座黛瓦白墻的深宅大院,便是金庸故居了。

穿過前廳,沿著回廊往里走,拐角處有一間小屋,屋中是一張舊式木床和一個雕花梳妝臺,金庸就是在這里呱呱墜地的。

旁邊的書房還保留著,少年金庸正是在這間書房里秉燭夜讀,打下了最初的文學基礎(chǔ)。


· 金庸故居澹遠堂。

在嘉興市南湖區(qū)教育局工作的查杰慧,是金庸的族人,參與了近期對金庸故居內(nèi)部展陳的更新。

他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 “ 故居之前的展陳比較簡單、空曠,很多金庸迷參觀后,覺得不過癮。這幾年,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史料、征集了一些新的實物,同時增加了多媒體、互動性的聲光電展陳設(shè)備。”

目前的金庸故居分為“居”和“展”兩部分。“居”部分重在復原當年生活場景,呈現(xiàn)金庸的出生成長環(huán)境與家族背景;“展”部分以“文心俠骨赤子情——金庸的故事”為主題,展示了金庸的生平,以及手稿等一手資料。


· 金庸故居內(nèi)的展陳。

嘉興市文旅局副局長馮雷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表示:“對于金庸故居,我們沒有做商業(yè)化營銷,而是把重點放在了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方面。”

“海寧查氏是一個很重視傳統(tǒng)文化的家族,比如耕讀傳家的理念,既包含了農(nóng)耕文明的傳統(tǒng),又體現(xiàn)了儒家士大夫的理想:家族世世代代守在這塊土地上,平靜和諧地耕作、讀書,享受著太平安寧的田園生活。”查杰慧說。


· 與金庸同族或有親戚關(guān)系的名人。

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風土人情,家族的詩書禮儀、耕讀傳統(tǒng),對金庸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也反映到他的作品中。尤其是他對于江南的描寫,隱約可見家鄉(xiāng)的影子。

海寧市袁花鎮(zhèn)黨委委員巫笑飛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 “1940 年,金庸為躲避戰(zhàn)亂,曾到浙江衢州地區(qū)求學,他在《碧血劍》中提到了很多當?shù)卦?。此外,金庸在小說里提到的煙雨樓,就在嘉興。這些地方直到今天仍被研究者們探訪,不斷挖掘其歷史文化內(nèi)涵。 ”


· 嘉興煙雨樓。

讀不盡的國族

2006 年,金庸完成了他的碩士論文《從玄武門看早唐皇位繼承》。 2010 年,金庸以 86 歲高齡完成博士論文《唐代盛世繼承皇位制度》的答辯,獲得英國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 金庸在劍橋大學獲得博士學位。 

這兩篇論文的標題,反映了金庸的中國歷史文化情結(jié)。 這種情結(jié)源于家庭熏陶,更源于中國人思想深處的文化認同。

金庸曾說,家族對他有兩個影響,一是使他知道外國人欺負中國人,二是懂得了要多讀書。

“家中藏書很多,幼時雖然看不懂,但找書很方便,不僅有古書,還有新書。家人間的活動也很文雅,閑來多是下棋、看書。”

金庸尤其醉心于圍棋。

他早年曾在《大公報》工作,據(jù)他后來回憶:“那時聶紺弩在《文匯報》任副總編輯,每天要寫社評。他最大的興趣是跟文統(tǒng)(梁羽生)兄和我下圍棋……往往殺得難解難分,常常下到天亮,聶紺弩就打電話給《文匯報》,說今天沒有社評。”


· 2001年,金庸(前右)與聶衛(wèi)平對弈。 

中華文化的血脈基因在金庸作品中隨處可見,而且亂世常常成為小說的時代背景。

《越女劍》的故事發(fā)生在春秋末年,這是金庸武俠世界的時空起點;

《白馬嘯西風》里,女主角李文秀愛上了一個哈薩克少年,故事背后是金庸對民族關(guān)系的思考;

《天龍八部》《射雕英雄傳》《倚天屠龍記》《鹿鼎記》等作品都涉及中國歷史上不同王朝的興衰與更迭。

金庸在書中借黃藥師之口慨嘆:“什么皇帝將相,都是害民惡物,改朝換姓,就只苦了百姓!”

除了歷史,金庸也寫遍了神州大地的萬水千山、風土人情。

從江南水鄉(xiāng)的美食美景,到大漠黃沙的鐵血鐵騎,從華山之巔的比武論道,到峨眉少林的處世哲學……

如果說遼東的皚皚白雪寄托了金庸的北方追憶,云南的鳥語花香則承載著他的文人雅趣,虛實之間,彰顯出金庸深厚的文化積淀。

“金庸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了很多營養(yǎng),融入到作品里,包括諸子百家、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等。”袁斐說。

在《笑傲江湖》中,令狐沖學琴一段,金庸寫道:“ 據(jù)說當年黃帝命伶?zhèn)悶槁?,聞鳳凰之鳴而制十二律?,幥倨呦?,具宮、商、角、徵、羽五音,一弦為黃鐘,三弦為宮調(diào)……”

“如果把這一段刪掉,對情節(jié)沒有任何影響,但金庸明顯是想普及一下中國傳統(tǒng)音律知識。此外,金庸小說中對儒釋道哲學思想、歷史典故、建筑、中醫(yī)、烹飪等都有描述,堪稱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小百科全書。”袁斐說。


· 金庸與熊貓的合影。

金庸一生,家國意識、民族情懷始終非常強烈,但其格局與境界是發(fā)展變化的。

在《金庸作品集“三聯(lián)版”序》中,金庸自述:“我初期所寫的小說,漢人皇朝的正統(tǒng)觀念很強。到了后期,中華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diào),那是我的歷史觀有了些進步之故。”

從處女作《書劍恩仇錄》到封筆作《鹿鼎記》,金庸對中國歷史上民族矛盾的思考有了新的視角,對中華民族概念的理解更加全面而深刻。

在《碧血劍》中,袁承志去刺殺皇太極,伏在屋脊之上,聽到皇太極與大臣的談話:“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說來說去,也只一個道理,就是老百姓沒飯吃。”

《天龍八部》里的喬峰,身負漢人和契丹人雙重身份的重壓,身為絕頂英雄而被逐出丐幫,蒙冤受屈,痛失愛侶,最終在雁門關(guān)慷慨赴死。

“金庸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使他的小說具有高度的包容性,不同地域、不同成長背景的人,都能在里面找到情感共鳴。這種體驗在其他武俠小說中并不多見。”袁斐說,“金庸書中所宣揚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以及重信、擔當、仁義等理念,與中華民族的主流價值觀、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內(nèi)核是一脈相承的。 ”

讀不盡的“天下

宋代文壇留下一句話:“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永)詞。”套用到金庸身上,便是那句廣為流傳的話:“凡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小說。”

時至今日,遍布全球的華人已經(jīng)把金庸的影響力帶到了世界各地。金庸小說被翻譯成多種外文版本,成為外國人了解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窗口。

在東南亞地區(qū),金庸小說幾十年常印常銷,泰國、越南等國的電視臺經(jīng)常播放中國拍攝的金庸影視作品,新加坡則從 2006 年起選用金庸武俠小說作為中學教材。

在歐美地區(qū),歐洲網(wǎng)絡(luò)上十幾年前就出現(xiàn)了業(yè)余愛好者翻譯的《射雕英雄傳》《書劍恩仇錄》《天龍八部》等金庸作品,而在加拿大和美國的中文書店里,金庸小說一直是暢銷書。


· 《鹿鼎記》的英文版之一。

巫笑飛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 “ 從世界各地慕名而來參觀金庸故居的人很多,包括專程從美國回來的查氏家族后裔。對海外華人來說,金庸小說及影視作品也是他們的集體記憶,是中國文化向海外輸出的代表之一。 ”

在袁斐看來,雖然很多外國人不了解中國的歷史,但普遍對武俠懷著濃厚的興趣。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武俠小說是中國特有的,外國人覺得很神奇。金庸小說在英國和美國不僅出了平裝版,還出了精裝版。英美是快消費的文化環(huán)境,小說的印刷質(zhì)量普遍不太高,紙質(zhì)書籍以平裝版居多,金庸作品能夠出精裝版,充分說明其受歡迎的程度。”

相比于俠義之道,金庸書中所提倡的“天下大同”,更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人類共同價值觀。

“ 就像不能用言情小說來概括《紅樓夢》一樣,金庸作品也超越了單純的武俠層面。我相信時間會證明金庸小說的價值,因為其內(nèi)核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袁斐說,“隨著中國的發(fā)展,中華文明的影響力無遠弗屆,生命力會越來越強大,未來會有更多的外國讀者通過金庸小說了解中國文化。 ‘ 天下大同 ’ 的世界觀和價值觀超越了集團、國家、民族層面,這種理想對世界人民來說是相通的。 ”

監(jiān) 制 : 張 建 魁

主 編 : 許 陳 靜

編 審 :  蘇  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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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huán)球人物》以往金庸封面報道???
100年了,金庸為啥不“老”?
2018年11月8日出版
100年了,金庸為啥不“老”?
2011年9月26日出版

責任編輯:蔡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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