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在現(xiàn)存中國古代楷書墨跡中,東晉佚名所書《曹娥誄辭》卷是署年最早的小楷作品之一,彌足珍貴,自古以來為世人所寶。同時,此卷書心所存《曹娥碑》全文寫于東晉“升平二年”(358年),去古未遠(yuǎn),是目前所見《曹娥碑》最早錄文,對于《曹娥碑》的流播至為關(guān)鍵,籍此,我們得以與其他時代較早的有關(guān)文獻(xiàn)互校,追尋其事本源。
東晉佚名《曹娥誄辭》卷絹本楷書,縱32.3厘米,橫54.3厘米,現(xiàn)藏于遼寧省博物館。
東晉佚名《曹娥誄辭》卷,書心絹本,墨書楷體,縱32.3厘米,橫54.3厘米,現(xiàn)藏于遼寧省博物館,因卷末署“升平二年”款,故又名《升平帖》1。諦審卷中字體,結(jié)字多為扁方,顯系脫胎于三國時期曹魏重臣鐘繇(151年~230年)之楷體間架;同時,行文間或有字體呈現(xiàn)修長體勢,是當(dāng)時正處于書體轉(zhuǎn)變時期之顯著特征。且凝神玩味卷中墨書用筆,磔筆猶存隸體筆意,而其余筆畫與今楷已基本一致,以其他相關(guān)文字材料相校可知,此書卷乃典型東晉書風(fēng):神氣內(nèi)斂,風(fēng)骨清勁。古今鑒賞者,如北宋黃伯思、元郭天錫均考訂此卷乃書圣王羲之親筆2。
在現(xiàn)存中國古代楷書墨跡中,東晉佚名《曹娥誄辭》卷是署年最早的小楷作品,彌足珍貴,自古以來為世人所寶。南朝蕭梁時期內(nèi)府鑒藏名家滿騫、唐懷充、許僧權(quán),唐馮審、盧同、韓愈、懷素,北宋黃伯思,南宋韓侂胄、賈似道、趙興懃,元郭天錫、趙孟頫、喬簣成、柯九思、虞集,明韓世能、王錫爵及清王時敏、沈荃、高士奇等眾多文人名士均在卷上簽署留款;南宋高宗趙構(gòu)、清康熙玄燁亦侃侃不吝美言;現(xiàn)代著名雜文家、政論家、新聞工作者鄧拓(1912年~1966年)行書“晉人書小楷曹娥誄辭碑真跡”題簽;卷上鈐南宋高宗“損齋書印”“御書”,元文宗奎章閣“天歷之寶”“趙孟頫印”,明韓世能“韓世能印”,清乾隆“乾隆鑒賞”“石渠寶笈”及“宣統(tǒng)鑒賞”等59方鑒藏印鑒;南宋初年,此書卷即存于紹興內(nèi)府,后歷經(jīng)輾轉(zhuǎn)、流散,清代入藏內(nèi)府,乾隆十年《石渠寶笈》初編告成,著錄于第十三卷之首。清亡,溥儀攜此書卷至長春偽宮,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勝利后,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截獲,1952年入藏東北博物館(今遼寧省博物館)。
東晉佚名《曹娥誄辭》卷,累世遞藏,流傳有序,世間珍稀,于文物而言,堪稱煊赫名品!同時,此卷所書《曹娥誄辭》,所述之事在古代中國曾產(chǎn)生深遠(yuǎn)影響,長久以來更被奉為“孝德”文化之楷模。
序下實錄東晉佚名《曹娥誄辭》卷書心全文,以備詳核3:
孝女曹娥碑:
孝女曹娥者,上虞曹盱之女也。其先與周同祖,末胄景沉,爰來適居。盱能撫節(jié)安歌,婆娑樂神,以漢安二年五月時,迎伍君逆濤而上,為水所淹,〔不得其屍〕。時娥年十四,號慕思盱,哀吟澤畔,旬有七日,遂自投江死。經(jīng)五日,抱父屍出。以漢安迄於元嘉元年,青龍在辛卯,莫之有表。度尚設(shè)祭之,誄之辭曰:
伊惟孝女,曄曄之姿。偏其反而,令色孔儀。窈窕淑女,巧笑倩兮。宜其家室,在洽之陽。待禮未施,嗟喪蒼伊何?無父孰怙!訴神告哀。赴江永號,視死如歸。是以眇然輕絕,投入沙泥。翩翩孝女,乍沉乍浮?;虿粗迬Z,或在中流?;蜈呁臑|,或還波濤。千夫失聲,悼痛萬餘。觀者填道,雲(yún)集路衢。流淚掩涕,驚慟國都。是以哀姜哭市,杞崩城隅?;蛴袑∶嬉R,剺耳用刀。坐臺待水,抱樹而燒。於戲孝女,德茂此儔。何者大國,防禮自修。豈況庶賤,露屋草茅。不扶自直,不鏤而雕。越梁過宋,比之有殊。哀此貞厲,千載不渝。嗚呼哀哉!辭曰:
銘勒金石,質(zhì)之乾坤。歲數(shù)曆祀,丘墓起墳。光于〔后土〕,顯照夫人。生賤死貴,義之利門。何長華落,凋零早分。葩豔窈窕,永世配神。若堯二女,為湘夫人。時效髣髴,以招後昆。
漢議郎蔡雍聞之來觀,夜闇?zhǔn)置湮亩x之。雍題文云: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又云:三百年後碑冢當(dāng)墜江中,當(dāng)墜不墜逢王叵。昇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記之。
上錄東晉佚名所書《曹娥誄辭》,即《曹娥碑》文,所述之事亦見于當(dāng)時有關(guān)典籍記載:
晉虞預(yù)(約285年~340年)《會稽典錄》記:“孝女曹娥者,上虞人,父盱,能撫節(jié)按歌,婆娑樂神,以五月五日迎伍神,為水所淹,不見其尸。”
南朝宋范曄(398年~445年)《后漢書·列女傳》載:“孝女曹娥者,會稽上虞人也。父盱,能弦歌,為巫祝。漢安二年五月五日,于縣江溯濤婆娑迎神,溺死,不得尸骸。娥年十四,乃沿江號哭,晝夜不絕聲,旬有七日,遂投江而死。至元嘉元年,縣長度尚改葬娥于江南道傍,為立碑焉。”
將東晉佚名所書《曹娥誄辭》與上引《會稽典錄》及《后漢書·列女傳》文句互校,稽考文中所述,其事大略如下:
東漢漢安二年(143年)五月五日,上虞人曹盱于舜江迎潮神伍子胥,落入水中,生死未卜。時其女曹娥年方十四,于江畔尋父十七日,未果,旋即投江而死。東漢元嘉元年(151年),上虞縣令度尚改葬曹娥于江南道旁,并命弟子邯鄲淳敬撰誄辭刻石,即所謂“曹娥碑”,以彰孝烈4。后東漢名臣蔡邕(133年~192年)來訪,并于碑陰題八字:“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又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捷悟》記:曹操曾途經(jīng)曹娥碑,見碑陰蔡邕所題“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便問楊修是否曉得藏文之意,最終“絕妙好辭”成為中國古代幾百年才解第一謎底。綜合上述種種記載,確證曹娥投江殉父一事為真。且知三國時期,曹娥碑石尚在。惜風(fēng)雨千年,東漢元嘉元年(151年)上虞縣令度尚所立曹娥碑石于北宋之時已失,不知所蹤,今存浙江上虞曹娥碑石,系北宋元祐八年(1093年)由北宋名臣蔡卞(1048年~1117年)重書。
浙江上虞曹娥碑石,系北宋元祐八年(1093年)由北宋名臣蔡卞(1048年~1117年)重書(劉育平攝)(藏于遼寧省博物館)
通覽典籍所記《曹娥碑》全文,以唐人輯《古文苑》中保存為時代最早;石刻《曹娥碑》全文除北宋蔡卞所書外,南宋初年,石邦哲摹刻輯入《博古堂帖》(《越州石氏帖》),權(quán)相韓侂胄(1152年~1207年)收藏時期又摹勒上石,后併入《群玉堂帖》傳世。分而言之,北宋蔡卞所書曹娥碑與《越州石氏帖》《群玉堂帖》所勒,系書丹刻石,且蔡卞所書為行楷;而東晉佚名所書《曹娥誄辭》則以楷書入紙。同時,兩類碑文中某些對應(yīng)用字亦有不同,如前者“載沉載浮”“飄零早分”,后者則分別作“乍沉乍浮”“凋零早分”。類此差異,應(yīng)是所處時代用字規(guī)范及書法風(fēng)貌不同所致,其中或許存在輾轉(zhuǎn)傳世之訛誤。相對而言,東晉佚名所書《曹娥誄辭》卷書心所存《曹娥碑》全文寫于東晉“升平二年”(358年),去古未遠(yuǎn),是目前所見《曹娥碑》最早錄文,對于《曹娥碑》的流播至為關(guān)鍵,籍此,我們得以與其他時代較早的有關(guān)文獻(xiàn)互校,追尋其事本源。同時,作為墨跡,東晉佚名所書《曹娥誄辭》卷真實呈現(xiàn)了東晉時期的楷書風(fēng)貌,相比上列其他石刻而言,無疑更勝一籌,正如南宋高宗趙構(gòu)所言:“雖不知為誰氏書,然線勁清麗,非晉人不能至此。5”沈尹默亦云此書卷,“如損齋所評線勁清麗,則毫無愧色。我覺在小楷書中,能如此寬穩(wěn)多風(fēng)致,實所罕見”6。
曹娥廟大殿(劉育平 攝)
于成龍在上虞博物館《曹娥誄辭》碑展區(qū)
東晉佚名《曹娥誄辭》卷,作為一件珍貴文物,我們在品鑒其書法風(fēng)流清勁之時,更應(yīng)審視其所承載的文化內(nèi)涵,而這些文化內(nèi)涵恰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根基。睹物思人,曹娥投江尋父一事,在當(dāng)時影響極大,正如《曹娥誄辭》所詠“千夫失聲,悼痛萬餘。觀者填道,雲(yún)集路衢。流淚掩涕,驚慟國都”。世人為其感動,改“舜江”為“曹娥江”,以示景仰。據(jù)《上虞縣志校續(xù)·度尚傳》記載,東漢元嘉元年(151年),上虞縣令度尚在為曹娥樹碑同時,又建“曹娥廟”。南朝齊、梁時期,陶弘景(456年~536年)在《與梁武帝論書表》中,曾提及王羲之作品,流行于當(dāng)時的有《黃庭經(jīng)》《曹娥碑》等真跡,是知王羲之亦為之動容,曾親筆《曹娥碑》。后世歷代封建帝王對曹娥極盡褒揚:宋大觀四年(1110年),封“靈孝夫人”;政和五年(1115年),加封“昭順”,淳祐六年(1246年),復(fù)加“純懿”;元至元五年(1339年),加封“慧感夫人”;明洪武八年(1375年),命官奉敕祭奠,誠意伯劉基撰誄文;清嘉慶十三年(1808年),敕封“福應(yīng)夫人”;清同治四年(1865年),加封“靈感夫人”,慈禧太后懿旨賜“福被曹江”匾額;民國年間,蔣介石、林森、熊希齡及于右任等軍政要員均題贈匾額、楹聯(lián)。自東漢元嘉元年(151年)曹娥廟始建,至1985年,其間1800余年屢遭劫難,幾度損毀,幾度重建。1985年,曹娥廟經(jīng)重修開放,其建筑恢宏,布局嚴(yán)謹(jǐn),并以雕刻、楹聯(lián)、壁畫及古碑“四絕”享譽海內(nèi)外,冠有“江南第一廟”之美名,2013年3月被列入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hù)單位(圖三)。
全國重點文物保護(hù)單位——上虞曹娥廟,被譽為江南第一廟。(劉育平 攝)
國之瑰寶——曹娥碑(劉育平 攝)
殊榮備至,集于一身。曹娥投江尋父,歷代均將其作為“孝德”文化之楷模,萬世榮光!“曹娥投江”所體現(xiàn)的“孝德”緣于其凸顯中華民族重視血緣親情,注重感恩至極,甚至為盡孝而“奮不顧身”?!恫芏鹫C辭》中“葩艷窈窕,永世配神。若堯二女,為湘夫人”所云,上虞地區(qū)不僅將曹娥作為“孝女”楷模,甚至將其祀為“水神”,由人格上升至神格?!抖Y記·祭法》:“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zāi)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孝經(jīng)》中有,“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jīng)。是知孝者,德之本歟。”中國古代對曹娥孝德之高度尊崇,隱含著以孝治國、家國同構(gòu)的社會管理思想,為家盡孝奮不顧身,方能為國盡忠而奮不顧身。端午節(jié)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由古至今,在我們心目中,足以配祀“端午節(jié)”的人杰分別是:屈原、伍子胥與曹娥。而曹娥得以與屈原并行,深受后人頂禮追思,應(yīng)緣于其尋父投江奮不顧身的貞烈,始終撥動著我們民族亙古以來始終所秉承“親親、尊尊”信念的心弦。
中國民間文化把歌頌至死不渝忠貞愛情的“梁祝”視為精神瑰寶,如今卻把“曹娥投江”簡單劃為“愚孝”則有失偏頗,世界上唯一沒有中斷的中華文明之所以續(xù)而不衰,繼往開來,以“孝德為文化基因而生發(fā)的家國情懷”是不可否認(rèn)的重要因素。盡管在幾千年的漫長封建社會中,“孝”字后面還加上了一些其他雜七雜八的內(nèi)容,需要以歷史唯物主義觀念加以分析和揚棄,但“孝”的基礎(chǔ),孝敬父母這一點是任何時代都不應(yīng)廢棄的。改革開放初期,媒體揭露一些虐待父母甚至殘殺父母的極端事件。本來贍養(yǎng)老人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竟然成為一個突出的社會問題。究其原因,是與有些人借改革開放后接受西方價值觀,片面追求所謂個人自由的不負(fù)責(zé)任,進(jìn)而對“孝”文化盲目批判和否定,不敢正視以孝敬父母為主體的“孝德”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有一定關(guān)系。如今堅定文化自信,中國文博人理應(yīng)肩負(fù)起對孝德文化正本清源,繼往開來、守正創(chuàng)新之重任。
作者簡介:
于成龍,男,文博專業(yè)研究館員、教授,歷史學(xué)(考古學(xué)及博物館學(xué))博士,著名青銅器專家,中國殷商文化學(xué)會理事。
【注釋】
[1]本文所述東晉佚名《曹娥誄辭》卷基本信息主要參考黃偉利《晉〈曹娥誄辭〉卷》,載遼寧省博物館編《遼寧省博物館藏書畫著錄·書法卷》,遼寧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版,第1-10頁,及遼寧省博物館官網(wǎng)有關(guān)內(nèi)容。
[2]關(guān)于東晉佚名《曹娥誄辭》卷時代主要有三種不同學(xué)術(shù)意見:(一)王羲之真跡,(二)東晉無名氏所作,(三)六朝人寫本。詳細(xì)情況可參見楊仁愷《晉人書〈曹娥碑〉墨跡泛考》,載《沐雨樓書畫論稿》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8年12月,第277頁;黃偉利《晉〈曹娥誄辭〉卷》,載遼寧省博物館編《遼寧省博物館藏書畫著錄·書法卷》遼寧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11月第2次印刷,第9-10頁;沈尹默《關(guān)于曹娥碑墨跡的一封信》,載《文物》1964年第2期,第13-14頁;徐邦達(dá)《古書畫偽訛考辯》,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2-35頁。本文綜合考察,認(rèn)為此書卷應(yīng)是東晉人墨跡。
[3]本文所錄《曹娥碑》文據(jù)黃偉利《晉〈曹娥誄辭〉卷》,載遼寧省博物館編《遼寧省博物館藏書畫著錄·書法卷》,遼寧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
[4]關(guān)于“邯鄲淳”與“曹娥碑”之關(guān)系,可參見楊仁愷《晉人書〈曹娥碑〉墨跡泛考》,載《沐雨樓書畫論稿》,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8年版,第275-277頁。
[5]黃偉利《晉〈曹娥誄辭〉卷》,載遼寧省博物館編《遼寧省博物館藏書畫著錄·書法卷》,遼寧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版,第5頁。
[6]沈尹默《關(guān)于曹娥碑墨跡的一封信》,《文物》1964年第2期,第13-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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