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朱和平：爺爺青春歲月的兩個關(guān)鍵詞

　　以下是他的講述。
 

　　毛主席曾評價我爺爺：“度量大如海，意志堅如鋼。”無論是在南征北戰(zhàn)浴血疆場的戰(zhàn)爭年代，還是在艱苦奮斗建設(shè)祖國的和平時期，爺爺?shù)纳砩峡偸怯幸环N既堅韌又淡定，既威嚴又寬厚的氣質(zhì)，使他的戰(zhàn)友、部下和人民群眾感到親近，同時又讓他的敵人和對手感到敬畏。這種堅韌、寬厚，恐怕是大多數(shù)人對爺爺?shù)挠∠?。事實上，爺爺年輕時也是一位激情四射的熱血青年，什么樣的事情都愿意嘗試，什么樣的天地都敢于闖蕩。

　　1906年，爺爺考入四川南充的順慶府官立中學堂，結(jié)識了當時的進步人物、擔任學堂監(jiān)督的張瀾先生。爺爺只在順慶府讀了一年書，但他從張瀾身上學到許多救國的道理。43年后，師生二人重新聚首，爺爺與張瀾都當選為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還一起出席了開國大典。這是后話了。

　　當時，張瀾認為國家的發(fā)展必須依靠教育和實業(yè)，因此在興辦學校的同時，還建桑園、辦蠶社、開工廠。爺爺從小就跟著我太奶奶鐘夫人操勞生計，有養(yǎng)蠶經(jīng)驗。他發(fā)現(xiàn)南充的桑樹品種比家鄉(xiāng)的優(yōu)良，就趁著放假購買了300株“嘉陵桑”，背回家親自栽在田邊。

　　朱家當時非常貧困，東挪西借才籌夠爺爺上學的費用。而爺爺節(jié)衣縮食，從中省出錢來購買桑樹苗，再徒步200多里的路程，把樹苗背回家。這是個微小的例子，但足以看見他的激情——只要能改變家庭命運，能幫助鄉(xiāng)鄰勤勞致富，他一定會想盡辦法實現(xiàn)?，F(xiàn)在到朱德故居去，還能看到這片有100多年歷史的桑樹林。

滇越鐵路路段上著名的人字橋。

　　爺爺考入云南講武堂之后很快加入了同盟會，誓要“拯救中國于水火”。1910年，穿越云南的滇越鐵路修通。這是一條在中國的領(lǐng)土上修建的鐵路，其修筑權(quán)、管理權(quán)和收益卻全部屬于法國——清政府軟弱無能，不得不屈服于法國的壓力。修筑期間，法國殖民者對中國筑路工人進行了極其野蠻的壓迫，大約有10萬名中國勞工喪生。

　　就在滇越鐵路舉辦通車典禮的當天，云南陸軍講武堂全體學員在操場集合，講武堂總辦、同盟會會員李根源講話：“法國今天將滇越鐵路修抵昆明……我輩軍人，有守土衛(wèi)國之責，大家在校應(yīng)該努力學習，將來誓必雪此恥辱。”

　　爺爺?shù)男刂幸布な幹瘧嵉那楦?。在李根源的帶領(lǐng)下，他和同學們轟轟烈烈地走上街頭，到車站示威抗議?？吹交疖囘M站時，一位教官突然痛哭流涕，爺爺和同學們也跟著哭了起來。在這一年的日記中，他寫道：“亡國的刺激澎湃著，一般宣傳刺激都很深刻的印在腦子里。”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在德國留學時，爺爺是中國學生會的領(lǐng)導(dǎo)，組織過很多學生運動。1925年，上海發(fā)生“五卅慘案”，消息傳到德國，爺爺立刻在黨內(nèi)明確地表示：“應(yīng)放下一切工作，全力以赴投入這一運動。”學生會組織學生們包圍并沖入中國駐德公使館，公使魏宸組被迫在抗議書上簽名。

　　因為參與學生運動，爺爺在德國兩度入獄。所以說爺爺年輕時也是激情四射、熱血沸騰的，只要是有利于國家和人民的事，哪怕是舉著旗子上街游行、有“掉腦袋”的風險，他都敢于去做。

　　如果要提煉爺爺青年時代的關(guān)鍵詞，我認為是“勤奮”與“堅守”。

　　在爺爺那一輩，朱家是佃農(nóng)，屬于農(nóng)民里最貧困的群體。佃農(nóng)什么意思？既沒有房子也沒有地，給地主打長工。爺爺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一切生活來源都要靠自己的雙手。他在家鄉(xiāng)讀私塾時，每天早晨天一亮就起床，步行10多里地去上學，放了學則要匆忙地趕回家，接著干農(nóng)活。如果想要復(fù)習，就得抓緊晚上的時間。

　　在爺爺?shù)墓示涌梢钥吹揭粋€小閣樓，那是他少年時居住的房間。小閣樓里很黑，為了節(jié)省點油燈的花費，爺爺專門在墻上開了一尺見方的小窗戶。在這樣簡陋的條件下，他居然通過了縣試、府試，而且是名列前茅。這些成績從哪里來？就是靠勤奮。

　　另外一個關(guān)鍵詞，是堅守。9歲那年被逼退佃搬家，是爺爺人生中的第一個大坎。別人家都在歡歡喜喜地過年，朱家卻連夜分家、各自逃荒。

　　悲慘的遭遇給爺爺以很大的打擊，也啟發(fā)了他反抗壓迫、追求光明的思想。爺爺后來為什么要救國救民？因為他從小目睹人世間的不平。朱家祖祖輩輩勤勞本分仍無法維持生活，地主卻能夠不勞而獲，他感到太不合理了。

　　確立救國救民的初心，是爺爺青年時代最重要的事。他為此做過很多探索：最初他希望“知識救國”，參加了科舉考試，但1905年清朝廢除了科舉制度，這條路走不通了。想到中國被稱為“東亞病夫”，爺爺轉(zhuǎn)而尋求“體育救國”和“教育救國”。他以優(yōu)異成績從成都體育學堂畢業(yè)，到儀隴縣立高等小學堂任體育教習兼庶務(wù)，立志要為家鄉(xiāng)做點有益的事。

　　守舊分子見不得他這樣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當上受人尊敬的老師，處處排擠破壞。同時，爺爺也發(fā)現(xiàn)，國家積貧積弱、四分五裂，連主權(quán)都沒有，何談教育救國？他于是投筆從戎，決定“軍事救國”。

　　爺爺參加了辛亥革命、護國運動、護法運動，可以說是把所有努力都發(fā)揮到了極致，并且取得了成功。然而，成為一名護國名將后，他仍然沒有看到中國的出路。相反的，辛亥革命成功后，袁世凱竊取了革命果實；護國運動成功后，中國陷入軍閥混戰(zhàn)；護法運動舉步維艱，滇系軍閥唐繼堯趁勢崛起……

　　迷茫與低落之際，爺爺認真反思了這10多年走過的路：為什么選擇了這么多方式，都救不了中國？在接觸馬克思主義思想、了解俄國的十月革命后，他認識到，同盟會也好，后來的國民黨也好，他們都不是代表廣大人民群眾根本利益的政黨，由這些政黨來領(lǐng)導(dǎo)革命運動，革命果實最終一定會落到利益集團的手里。

　　爺爺很敬重孫中山，但兩人在上海見面時，爺爺發(fā)現(xiàn)孫中山仍然希望借助軍閥的力量完成民主主義革命。多年的舊軍隊經(jīng)歷讓爺爺看透了軍閥，他知道孫中山的理想和抱負不可能通過軍閥來實現(xiàn)。所以他婉拒了孫中山的挽留，堅定地要去歐洲尋找中國共產(chǎn)黨。

　　爺爺所做的這一切，其實都是在堅守救國救民的初心。也正是由于他在青年時代經(jīng)歷過這么多挫折、失敗和痛苦的磨煉，在找到中國共產(chǎn)黨以后，他才能夠如此地堅定，如此地義無反顧。

朱德（前排中）任云南省警務(wù)處長兼省會警察廳長時與滇軍將領(lǐng)合影。

　　爺爺后來能成為“中國紅軍之父”、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司令，是天賦與勤奮結(jié)合的結(jié)果。對于軍事戰(zhàn)略和戰(zhàn)術(shù)，他有一種特殊的敏銳。

　　這種敏銳在他上云南講武堂的時候就體現(xiàn)出來了。云南講武堂的學生都很優(yōu)秀、很努力，但爺爺是“尖子里的尖子”。他和朱培德被同學們稱為“模范二朱”，每當遇到外國領(lǐng)事到講武堂來參觀，總辦李根源總是指令兩人出來指揮。

　　1927年南昌起義后，起義軍四面受敵、孤立無援，革命火種隨時有熄滅的可能。危難關(guān)頭，爺爺在軍人大會上表示：“同志們，要革命的跟我走，不革命的可以回家！不勉強！”他的講話產(chǎn)生了強大感染力，是因為他的人格魅力，更是因為他的能力素質(zhì)。如果爺爺沒有能力，空喊口號，恐怕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離開。戰(zhàn)士們信任爺爺，是因為知道跟著他能打勝仗，能有飯吃，能看到希望。

　　爺爺?shù)膴^斗經(jīng)歷，也深深影響了父親和我在青年時代的重大選擇。

　　父親年幼時斷斷續(xù)續(xù)跟爺爺共同生活了10年，直到南昌起義前夕才與他分開。當時革命形勢緊張，爺爺不可能拖家?guī)Э谌?zhàn)斗，父親就跟著爺爺當時的妻子陳玉珍到了四川南溪，隱姓埋名地生活。

　　陳奶奶有文化，參加過反清和反軍閥的斗爭。爺爺一路走來的苦悶、執(zhí)著與不屈不撓，她都看在眼里。對于爺爺選擇的道路，她給予了無條件的支持。在撫養(yǎng)父親的過程中，她經(jīng)常講爺爺?shù)墓适隆槭裁礌敔斠ジ锩?？為什么他不怕流血犧牲？她把道理講得淺顯易懂，父親受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父親的青年時代，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中國又面臨著一場前所未有的災(zāi)難。1937年，爺爺給遠在四川的陳奶奶寄去一封“抗戰(zhàn)家書”。他希望父親可以奔赴前線，“決不要誤此光陰”。“至于那些升官發(fā)財之人決不宜來我處，如欲愛國犧牲一切、能吃勞苦之人無妨多來。”

　　誤什么光陰？就是報國的光陰。國家有難，這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救國救民的機遇。才21歲的父親立即設(shè)法趕往延安，進入中央黨校學習并入了黨。畢業(yè)后他奔赴華北抗日前線，在戰(zhàn)斗中腿部中彈致殘，但他從沒有過一句怨言。他選擇這條道路，完全是聽從爺爺?shù)恼賳尽?/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