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1977年生,意大利語文學(xué)翻譯家,四川外國語大學(xué)意大利語專業(yè)教授。暢銷書“那不勒斯四部曲”譯者,另譯有《微型世界》《一個人消失在世上》《威尼斯是一條魚》《鞋帶》《虛擲的夏日》等。
意大利語翻譯陳英住在重慶歌樂山腳下,這里是著名的紅色旅游勝地,周邊有白公館、渣滓洞等圍繞,一到假期就人山人海。每當(dāng)此時,她便躲在自己的房間里,讀書、看電影、寫專欄,或者翻譯,翻譯巴里科、薄伽丘、金茲伯格,還有近年在世界范圍內(nèi)刮起“那不勒斯旋風(fēng)”的女作家埃萊娜·費蘭特。
根據(jù)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改編的電視劇《我的天才女友》最終季即將收官,兩個女主角步入中老年,在混亂的那不勒斯繼續(xù)掙扎和前行。作為該書的中文譯者,陳英看劇時偶爾會覺得“挺受折磨的”。“我對文本有過強烈的體驗,再去看圖像的呈現(xiàn),差異感是很強的?!彼龑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
“那不勒斯四部曲”講述了兩個女孩間復(fù)雜纏繞的關(guān)系及命運。自2011年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面市起,在全球多個國家掀起閱讀熱潮,千萬讀者被書中對女性友誼極度真實、尖銳、毫不粉飾的描述打動。但它又不只寫女性友誼。小說里,各種人物融入時代流變,各種歷史事件穿插其中,因此它被認(rèn)為“是女性小說,也是意大利歷史小說”。有評論家形容:“如果你還沒讀過費蘭特,就好比你在1856年還沒讀過《包法利夫人》?!?
譯者陳英是突然被拉進(jìn)這股潮流中的。她一頭扎進(jìn)了上世紀(jì)中葉的那不勒斯,“翻譯的那段時光,不管是在重慶歌樂山,還是在廣外圖書館,抑或是在法國巴黎的某個旅館,都像是在那不勒斯,像在那座遙遠(yuǎn)的城市度過了好幾年?!标愑⒒貞浾f。而隨著書的火爆,她的名字也和費蘭特綁在了一起,卷入熱潮。
兩個女孩,闖出一條生路
“那不勒斯四部曲”的故事開端于兩個女孩生命中的第一次出走,她們逃課去看海,但最終折返。之后的半個多世紀(jì)里,她們在不同人生階段對天賦、愛欲、友誼、故鄉(xiāng)、階層、知識、寫作、婚姻、社會運動等做出不同處置,命運也產(chǎn)生巨大分野。競爭和比較,模仿和反抗,扶助和嫉妒,貫穿了她們的一生。
2013年,陳英遇到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初讀,她就被兩個女孩之間的關(guān)系迷住。“兩人之間那種特殊的吸引力持續(xù)了一輩子,充滿思想、力量、激情。她們不總是相互幫助,也相互洗劫,相互盜取能量和智慧。”之后,她查找資料,研究費蘭特的經(jīng)歷、作品和風(fēng)格等。
費蘭特的作品與她之前翻譯的作品完全不同。早期,她翻譯意大利著名作家巴里科(代表作《海上鋼琴師》)的作品,如《憤怒的城堡》,“純精神性的,詩意的、抽象的、夢境般的,文字帶著一種失重的眩暈,飄在云端”。而《我的天才女友》是現(xiàn)實主義作品,“費蘭特講究情節(jié),寫女性從出生到老去的遭遇,親密、控制、背叛、嫉妒與占有,能量巨大。它不是一本書,是一把刀,劃開了那不勒斯,也劃開了我”。
費蘭特筆下的那不勒斯女孩,和陳英現(xiàn)實中遇到的一樣。她的朋友莉迪亞,就是一個身上有著“小說般熾烈混亂的激情”的女人。2009年夏天,莉迪亞帶她到那不勒斯,“街道很破敗,年輕女孩走在街上,有一種怒放的感覺,和城市形成強烈反差”。她還見到了莉迪亞的母親,也是一個很有沖擊力的女性,傷心時大哭,憤怒時會跳,可以講幾個小時的話,一點也不重復(fù)。
電視劇《我的天才女友》第一季劇照(左)和第四季劇照,兩個女孩相互糾葛,一路相伴。
翻譯“四部曲”的日子,陳英常常想起莉迪亞和她的母親,還有那不勒斯城,甚至能感受到街頭的風(fēng)。剛譯第一部還比較生澀,第二部就感覺仿佛整個夏天都在戀愛,到第四部最得心應(yīng)手。那是2018年,她在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做研究,每天騎一輛破單車,尋到白云山下的圖書館,埋頭翻譯,一坐一整天。翻譯到最后一句——真實的生活和小說不一樣,過去的生活沒有凸現(xiàn)出來,而是陷于黑暗,“有點想哭,又覺得突如其來,難以置信”。但很快又有一種強烈的滿足感,故事終結(jié),一場漫長的翻譯終于結(jié)束了。
“那不勒斯四部曲”為何在世界范圍內(nèi)贏得這么多讀者?“一是費蘭特筆下的現(xiàn)實很有沖擊力;二是第一人稱寫作,讓虛構(gòu)故事更逼真,讀者容易代入;三是全球近些年興起了對女性處境的關(guān)注,小說中的女性故事為讀者提供了一個生存模板或者成長范例?!标愑⒄f。在她看來,費蘭特不停地去反思和挖掘,女性如何思考自己的欲望、自己的需求、自己的處境,“看看她們是如何闖出一條生路的,這讓當(dāng)下讀者特別是女性讀者共情和共鳴”。
陳英的譯作“那不勒斯四部曲”和《頁邊和聽寫》《一個人消失在世上》《虛擲的夏日》。
“好的譯本是消滅自己”
確定第一部書名時,陳英頗費了一番功夫。
“一開始翻譯的是《我的天才朋友》,但存在一個語義對應(yīng)的問題,意大利語有陰陽性,男的就是陽性,女的就是陰性,比較忠實的翻譯就是‘我的天才女性的朋友’。后來在編輯過程中,就變成了《我的天才女友》?!标愑⒄f。沒想到,這個書名流傳甚廣,漸漸還延伸出新的涵義——讀者們用它指代自己生命中那些有過深刻羈絆的伙伴。
“翻譯和寫作的基礎(chǔ),都是對語言的理解,要有個性色彩。而對文字的感悟是一種漫長的熏陶過程?!标愑⒄f。她少時就對文學(xué)感興趣,讀文學(xué)雜志,也讀外國經(jīng)典,“迷戀那種文字傳遞的信息和美感”。后來考大學(xué),第一志愿是法語,被調(diào)劑到意大利語,也算沒有離開文學(xué)。
大三那年,陳英用意大利語給意大利文學(xué)研究和翻譯界的奠基人呂同六寫了一封信。在信中,她說自己想做意大利文學(xué)翻譯,求教應(yīng)該如何做。不久之后,呂老師回了信,說翻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鼓勵她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建議她不光要學(xué)好意大利語,也要學(xué)好漢語?!斑@件事不是突如其來的,我很早就做過這樣的夢。走了這么多年,中間有過岔路,但還是回到這條路上?!标愑⒄f。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先在旅行社工作,后來到華為做技術(shù)翻譯,領(lǐng)著高工資,但一直覺得不是自己理想的職業(yè),便毅然辭職,考取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的研究生。
那是2002年,意大利語只招了兩人,導(dǎo)師沈萼梅是著名意大利語翻譯家,埃科的《玫瑰的名字》、鄧南遮的《無辜者》等都譯自她手。講文學(xué)翻譯時,她強調(diào)語言的敏感度,“跳舞(ballare)和翩翩起舞(danzare)是不一樣的”。她還拉開抽屜,說:“要學(xué)會進(jìn)入事物的細(xì)節(jié)中,比如抽屜每個零件的名字。要會描述很具體的動作,無論漢語還是意大利語,都要知道怎么說?!?
后來陳英到意大利讀博士,還記著老師的話。她一邊讀書、體驗生活,一邊教當(dāng)?shù)厝藵h語,還給國內(nèi)報紙寫專欄,“都是對語言、文字的訓(xùn)練”。畢業(yè)后回國,她到四川外國語大學(xué)任教。一天,同事介紹她翻譯巴里科的作品《一個人消失在世上》,由此走上翻譯之路。后來遇上“我的天才女友”,被更多人知曉。
近些年,陳英又先后翻譯了費蘭特的《碎片》《被遺棄的日子》等,有小說有散文,最新翻譯的《頁邊和聽寫》是一部演講集,幾乎成了“中文世界里最了解費蘭特的人”。但費蘭特本人一直選擇隱身,連演講都由別人代讀——她認(rèn)為作品一旦完成,就不再需要作者了。多年來,沒人知道費蘭特是誰,長什么樣子,甚至不知道是男人還是女人。
“其實譯者也一樣,要懂得隱身和節(jié)制,抽離個人的激情和情緒。好的譯本是消滅自己,激起讀者讀原作的一種渴望。”陳英尊重和理解費蘭特的“隱身”,從未與其聯(lián)系過。但也想象過她的樣子:一個普通的老太太,看起來有些悶,但對人生的一切都很篤定,學(xué)習(xí)古典文學(xué),喜歡在很隱秘的角落寫信……
投入生活,介入時代
如今回頭看,陳英發(fā)現(xiàn)“那不勒斯四部曲”之于她是一個轉(zhuǎn)向——從語言轉(zhuǎn)向?qū)嵺`?!凹仁欠g經(jīng)驗的積累,也讓我跟現(xiàn)實問題對接。費蘭特把我拉進(jìn)現(xiàn)實中,從譯作出發(fā),介入時代?!?
近些年,陳英經(jīng)常受邀參加講座,主題多圍繞譯作、費蘭特、女性寫作。參加得越多,她愈發(fā)覺得,成長中的參照是非常重要的,即使不來自現(xiàn)實,也可以來自文學(xué)?!芭⒆映砷L到一定階段,很需要一個成熟的女性作為參照?!?
2023年,費蘭特作品《被遺棄的日子》分享會上陳英(中)和張悅?cè)唬ㄓ遥┑忍接懪詫懽鳌?/span>
不只是女性,還有男性讀者。陳英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活動中,有名男讀者說,看完這套書,才意識到自己母親處在一種完全失去自我的生活狀態(tài),一切都犧牲了。小時候,作為母親,為家庭奉獻(xiàn)所有,到他有孩子時,她就變成了一位奶奶,繼續(xù)帶孩子。他覺察到,大部分男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事業(yè)、朋友圈子,而在自己母親身上,自我卻消失了。他問陳英:怎樣讓她擺脫這種失去自我的處境?
那一刻,陳英感到欣慰,“更多人意識到女性的這種處境,對于女性,就是一種很大的幫助”。
“而通過翻譯、持續(xù)的討論,也引導(dǎo)我自己開始系統(tǒng)地思考一些女性問題,如女性與歷史,女性未來的處境等?!标愑⒄f。如今,她正在慢慢和“我的天才女友”告別,也開始關(guān)注其他女性作家,正在翻譯意大利女作家金茲伯格的作品。每天除了上課,就是寫作、翻譯,閑暇時爬山、騎行,到公園散步。
“人還是要去實踐,尤其是年輕人。投入到生活中,去經(jīng)歷,去探索,去生長,這樣的人生才是生機勃勃的,有力量的?!彼f。
說到有力量的人生,她提起不久前的一次經(jīng)歷。今年8月,她曾去意大利托斯卡納小鎮(zhèn)拜訪一位作家,聊了一個晚上,從人生經(jīng)歷、寫作聊到老年生活,從那不勒斯聊到意大利文壇。“他雖然已經(jīng)年過八旬,但依然沒有停步的意思,市面新出的書都有關(guān)注,一點暮氣也沒有,而是一直在探索新的技藝?!?
那天和作家告別,走出房門,陳英想起了在老作家露臺上看到的漫天夕陽,在日落之后,地平線上依然留下火紅的云彩,心里默念了一句:愿生命里有足夠的云彩,來裝點一個美麗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