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3月,薛范在上海的家中。
音樂最神奇的魅力之一在于——當一段旋律響起,人們的記憶會自動關聯(lián)到一些人、一些事、一段過往,抑或是無盡的未知。翻譯家薛范的傳奇一生,奇跡般地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組關聯(lián)——從《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首個中文譯配版,到近2000首風格各異的外國歌曲,如《草帽歌》《雪絨花》《紅河谷》《鴿子》等。值得一提的是,2012年經典音樂劇《貓》在上海推出首個中文版,傳唱至今的最熱門歌曲《回憶》,也是由他譯配的。
從音樂到文學,從世界到中國,再到世界……他為中國人打開了一扇通往世界的“音樂之窗”。
2022年9月2日晚,薛范因病醫(yī)治無效在上海逝世,享年88歲。噩耗傳來,人們情不自禁追憶這位歌曲譯配大師。
即便是“丑老鴨”,也要叫出自己的聲音
坐在輪椅上,臥在床上,行進在街頭,薛范對應著簡譜,把美妙的歌曲化成簡單易懂、便于傳唱的中文版歌詞
中國人愛聽愛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譯配歌詞的是薛范,而且他是一名殘障人士。
薛范的一生,充滿了苦難與傳奇。人們用勤勉、睿智、自強不息、持之以恒來形容他,甚至還有人稱他是“中國的保爾·柯察金”。
1934年9月,薛范出生于上海,早年罹患小兒麻痹癥,留下?lián)]之不去的腿疾。盡管終身與輪椅、拐杖為伴,他卻勇于掌控自己的“生命之舟”。20世紀50年代初,他和許多普通中國人一樣,沉浸在蘇聯(lián)小說、電影和歌曲中,沸騰的生活和燃燒的激情在薛范心中產生了強烈共鳴。
對歌曲進行譯配,對應著簡譜,把美妙的歌曲化成簡單易懂、便于傳唱的中文版歌詞,何樂而不為?坐在輪椅上,臥在床上,行進在街頭,向往火紅青春的薛范認為,這是一條值得為之奮斗、堅守的路。
薛范說:“‘丑小鴨’怎么可能變成‘白天鵝’呢,‘丑小鴨’長大了只會變成‘丑老鴨’,老實說,我說我是‘丑老鴨’,但是,我也要叫出自己的聲音。”2021年5月,他在上海家中向記者回憶起自己的青少年時代。
他一生精通多門外語,曾進修過俄語,后來又自學英語、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日語等。1953年,薛范翻譯的第一首外國歌曲《和平戰(zhàn)士之歌》在《廣播歌選》雜志發(fā)表。1957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首個中文譯配版問世,那一年薛范23歲。
薛范個人譯配生涯的開端,主要是與廣播結緣,通過收聽廣播課程學習外語,譯配完成后,歌曲又通過廣播電臺在全國傳唱。他每日伏案孜孜不倦,還設法自學了當時大學中文系的課程,并廣泛閱讀了我國已經翻譯出版的各類外國詩集,從中汲取文學養(yǎng)分。
萬事開頭難,薛范選擇了歌曲譯配,一生沒有放下。
一生譯配發(fā)表近2000首外國歌曲
他戴著略顯沉重的黑框眼鏡、穿著藍色粗布工裝,廢寢忘食,把整個自己深“埋”在作品的“海洋”里
薛范說,音樂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就像吃飯睡覺一樣。
據中國翻譯協(xié)會初步統(tǒng)計,他一生譯配發(fā)表了近2000首外國歌曲,其中俄語歌曲800多首,歐美、拉美及亞非等地其他語種歌曲千余首,影響了幾代中國人。
走進薛范的家,眼前可以用“書山書海”來形容,他端坐在電腦前,四周擺滿了各種印刷品和手稿,包括不同時期不同語種的書籍、雜志、報紙、樂譜、唱片……所有這些包圍著他那略顯瘦弱的身軀。
20世紀90年代,多家媒體登門拜訪薛范,彼時他已是赫赫有名的翻譯家了。不過,記者看到、拍到的他,完全沒有“光環(huán)”。他戴著略顯沉重的黑框眼鏡、穿著藍色粗布工裝,廢寢忘食,把整個自己深“埋”在作品的“海洋”里。
2021年初夏的一天,已是午后兩三點,當記者如約登門拜訪薛老時,碰上他尚未用完午餐,桌上略顯凌亂。顯然,對薛范而言,這又是“忙過了頭”的一天。他面對記者好奇的目光,快速收拾好桌子,一轉身又再度投入到對歌曲譯配事業(yè)的回顧與展望中。
歌曲譯配與普通翻譯到底有哪些區(qū)別?薛范用了近70年去研究、去發(fā)現(xiàn),并且為后人總結了一套外語歌曲如何譯配中文版的教科書級方法。
他說,外國歌曲的中文譯配,就是要把歌詞與音樂配起來,這是難點所在。在外國歌曲中,詞匯的音節(jié)發(fā)音(落在譜子上)大多是通過輕音或重音來體現(xiàn),一般重音必定要落在音樂的強拍上;中文一般不分輕重音,而且漢語普通話有四個聲調,但大部分外國語沒有四聲之分。普通的翻譯,如果只追求意思準確,而不考慮與旋律和節(jié)拍的恰當配合,往往無法達到精準的歌詞表達效果,這就是譯配工作需要去攻克的難題。
他曾舉例,有的歌詞上下文中出現(xiàn)了“我的馬”和“我媽媽”,但是因為沒有與音樂適配,很可能在用中文演唱時“媽”“馬”不分,出現(xiàn)跨文化的誤唱和誤讀。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所以在中國廣為傳唱,也恰是薛范巧妙地處理好了歌詞表達中與音樂的適配關系。這樣才有了經典唱句“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等經典唱句。
他還告訴記者,翻譯一首歌的歌詞,不是單純地從這個字面到那個字面,而是要吃透文字背后的“場景”。對他而言,每首歌都是一個“戲劇小品”,他會分析“主人公”的喜怒哀樂。
1991年初,薛范就將歌曲《回憶》的中文譯配版(含簡譜)發(fā)表在《英語世界》雜志上,于是就有了“夜涼,街上彌漫著寂靜,月兒尋找著夢境,留下孤獨笑影”等精彩詞句。
據《英語世界》雜志統(tǒng)計,20年間薛范累計向《英語世界》讀者譯介了150余首英文歌曲。
在薛范人生的最后十年,上海音樂出版社為其整理出版了《薛范60年翻譯歌曲選》《薛范60年音樂文論選》系列著作,將薛范精益求精的譯配技藝系統(tǒng)性地保存下來,流傳下去。
單是《薛范60年音樂文論選》就有超過百萬字,主要包括:歌曲史話、歌曲與翻譯、歌曲與交響樂、歌曲與人物、歌曲與電影、歌曲掌故、歌曲與文薈。讀者發(fā)現(xiàn)薛范是真正的“音樂多面手”,其研究領域除了譯配各語種歌曲,同時還涉獵交響樂、歌劇、音樂劇和作曲技法等眾多領域。
畢其一生架起跨文化的音樂之橋
他那略微佝僂的身軀、隨時準備敲擊鍵盤的手指,仿佛正在訴說“我要繼續(xù)下去,我要再字斟句酌一下”
薛范的精神世界,屬于中國,也屬于全世界。從老人引以為豪的一份經典譯介歌單可見一斑:《回憶》(英國)、《玫瑰人生》(法國)、《鴿子》(西班牙)、《莉莉·瑪琳》(德國)、《道別》(意大利)、《你鼓勵我》(挪威和愛爾蘭)、《啤酒桶波爾卡》(捷克)、《多瑙河之波》(羅馬尼亞)、《雪絨花》(美國)、《紅河谷》(加拿大)、《生活之路》(巴西)、《草帽歌》(日本),等等。
在音樂界,關于薛范還有這樣一段佳話。其實,直到2007年,他才首次到訪俄羅斯。年逾古稀的他第一次實地感受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此外,他還見到了老朋友、俄中友協(xié)第一副主席庫利科娃等。
“薛范使我們的許多歌曲在中國大地上獲得了‘生命’。這些歌曲,今天在中國不僅滿頭銀發(fā)的老戰(zhàn)士們在唱,還有許多年輕人在唱。”庫利科娃曾在《我的朋友薛范》一文中這樣寫道。
2012年來華執(zhí)導音樂劇《貓》首個中文版的英國音樂劇導演喬·安·羅賓遜,對薛范譯配的歌曲《回憶》中文版評價很高。她認為:“中國的譯者和全體工作人員都很棒,他們盡一切可能原汁原味地還原了《貓》的精髓。”
而今薛老駕鶴,一些網友也為之感傷。有網友在社交平臺留言說:“薛范是好樣的,這樣的人永遠值得紀念。”“他懂得如何將歌詞翻譯的意境與旋律巧妙地結合,他的離開令人惋惜。”英國網友JD說:“他是永遠的大師。”澳大利亞網友Dean.H留言:“音樂無國界,他創(chuàng)造了奇跡!愿翻譯家一路走好。”俄羅斯官方通訊社塔斯社也報道了薛范去世的消息,新聞引述的觀點認為“他的譯作曾經并繼續(xù)為兩國人文交流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改革開放后,薛范熱衷于組織和參加各種中外友好音樂交流活動,在音樂廳、在排練場,甚至在公園里,他與音樂同行及愛好者一道切磋,心靈溝通的時刻,他笑得最燦爛。
細心的音樂愛好者還發(fā)現(xiàn),其實薛范一生橫跨翻譯、音樂、文學三界。他不僅譯配歌曲,還翻譯了一批外國詩歌。一張照片記錄下2020年12月的一天,已是華發(fā)滿頭的薛范,在家中操作電腦,屏幕上顯示,他正在校譯一篇關于“母親”的外文詩。盡管是背對著攝影鏡頭,人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那略微佝僂的身軀、隨時準備敲擊鍵盤的手指,仿佛正在訴說“我要繼續(xù)下去,我要再字斟句酌一下”。
在他去世前,他還在與上海音樂出版社接洽,準備整理出版?zhèn)€人不同時期譯配的合唱曲集。不過,這個心愿只能留給后人去完成了。
走到生命盡頭的他,不僅希望出版更多曲集,舉辦更多音樂會,還留下了未及排演的一部中文原創(chuàng)音樂劇。劇本封面上赫然寫著“原創(chuàng)編?。貉Ψ?rdquo;的字樣。這部名叫《在歌聲中走向未來》的音樂劇,準備采用不同時期朗朗上口的老歌串起完整故事。用薛范自己的話說,是聚焦不同時期的人民,他們創(chuàng)造了歷史。
畢其一生,薛范架起了跨文化的音樂之橋。他多次獲得褒獎,包括中國翻譯協(xié)會授予的“資深翻譯家”榮譽稱號和“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
他生前曾留下這樣一句充滿感情的預言:“只要人類存在一天,那些激勵我們追求崇高理想,追求美好生活的歌曲,將永遠伴我們同行。”
音樂領域專家認為,他那精湛的譯配技藝,源自對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尊重,同時又充滿了文化自信。他個人付出的努力,其實也是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一種音樂詮釋。
樂迷這樣評價他,追念他——
“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他用音樂傳播知識與愛!”
“他用他的勤勉、睿智、自強不息,凝結成中外友好的情感‘基因’……”
“天上的音樂,沒有休止符,薛范先生一路走好!” (記者 華迪、許曉青、任瑞恩 記者車云龍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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