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4日,涿州市民在高速路口送別救援隊員。
《環(huán)球人物》記者抵達涿州時,當?shù)乩先苏f的第一句話是:“我們涿州上次發(fā)大水,還是1963年的事。”而這次,臺風“杜蘇芮”帶來的洪水,幾乎超出所有涿州人的預料——7月29日8時至8月1日11時,涿州全市平均降水量355.1毫米,低洼地區(qū)的實際水位達到三四米。
雨水和河水裹挾著淤泥肆意奔流,涿州人民與之展開了一場生死較量:自救、救人、為救援隊提供一切幫助。記者在涿州看到的,是一場基層干部和群眾的全動員,人人都變成了“救援隊”,也成為救援隊背后的“救援隊”。
涿州維多利亞賓館,1667箱東鵬特飲物資捐贈給救援隊及環(huán)保人員。
村支書的堅守
王海立今年40歲,是涿州東部刁窩鎮(zhèn)大柳村黨支部書記,北拒馬河就在他們村北邊,由西向東流過。7月29日,他帶著村干部開始在大堤上巡邏,當時水勢還比較緩。7月30日凌晨3點,他接到鎮(zhèn)政府工作人員的電話通知:清晨做好轉(zhuǎn)移群眾工作。
接完電話,王海立又上了一趟大堤,這時就看到河水漲得很快。“我小時候,北拒馬河上還沒有建大橋。村民到河對面種地,需要乘坐擺渡船過去。所以,大堤上有一個船口。每年一到汛期,我們就在這兒堵。一般情況下,水位到不了船口底部就下去了。但今年不一樣,水量特別大,水流特別急。”
王海立連夜組織三四十名防汛隊員灌沙袋,在船口位置堵到兩米高,寬度在四五米。他心里盤算,按村里老人講的1963年發(fā)大水的標準,沙袋堆成這樣應該夠了。
清晨6點,他和村兩委干部開始動員村民轉(zhuǎn)移到市區(qū)地勢較高的安置點。
大柳村戶籍人口1930人,常住人口約1500人。“從早晨開始,一直做工作,到晚上9點多,所有村民全部撤離,就剩下我們兩委干部和一些防汛隊員留守。”在村兩委干部會上,他對大家說:“現(xiàn)在所有村民都在看著咱們,咱們要堅持下去,守住大柳村這片家園。”
動員結(jié)束,王海立和留守人員緊接著又去巡堤,發(fā)現(xiàn)水位已經(jīng)和沙袋齊平了。大家繼續(xù)往上堆沙袋,堆到第二天凌晨3點,沙袋堆高了2米,和第一次堆的加起來,總共就是4米了,與大堤上沿基本持平。這時,王海立才叫停:“防汛隊員休息,我們兩委干部分成幾撥,每20分鐘在堤邊巡邏一次。”
凌晨3點半,有人反映村東進水了。那時大堤并沒有崩開,河水是漫過了大堤。防汛隊員從村委會的平房轉(zhuǎn)移到附近樓房的二層,等待救援。“村兩委所在的房子也40多年了,很危險。”王海立說,巡邏的村兩委干部回來后,連村委會院子都沒進,直接轉(zhuǎn)移到隔壁一幢新建四層樓房的二層。
7月31日早上6:27,大堤崩了。
斷水、斷電、斷氣,村兩委干部9個人的手機,只有王海立的還有百分之十幾的電量。他向刁窩鎮(zhèn)政府的同志發(fā)送了實時位置,告訴他們還能從哪條道進來救援。中午時分,從全國四面八方來到涿州的救援人員陸續(xù)趕到大柳村,村干部們得救了。
此時,村里的水位迅速上漲。王海立帶領(lǐng)救援人員去解救村里的防汛隊員。“不管是哪個救援隊,他們都不熟悉村情。我們知道哪個防汛隊員在哪家等待救援,所以由我們3名村干部一人帶一只救援艇進村。我的手機也沒電了,就吹救生衣上的哨子。”王海立說。按事先安排好的,聽到哨聲的待救者就用硬物敲點聲音出來,以示回應。
在營救一名防汛隊員時,王海立乘坐的救援艇被淹沒在水中的燃氣管道金屬支架刮出一道20多厘米長的大口子。“水下是什么情況,根本看不見。氣囊一下就沒氣了,我們真是嚇一跳。幸虧這種艇有多個氣囊,只有一個被刮破了,所以它還沉不了。”王海立不會游泳,趕緊和同艇的人爬到墻頭上等著。等了3個小時,他再次得救。
2023年8月7日,大柳村一處倒塌的民房。(本刊記者田亮/攝)
經(jīng)過連續(xù)兩天不合眼的奮戰(zhàn),村民、村干部和防汛隊員全部得到轉(zhuǎn)移。有的人去了市里的安置點,有的人投奔親朋好友,還有的住在村口路旁的汽車檢測站二層宿舍。王海立和其他村干部一直堅持在檢測站一帶辦公。
人安全了,接下來,王海立的任務(wù)是保障村民的生活。他通過各種渠道向外發(fā)布求助信息,有的信息發(fā)得急,他的名字寫成了“王海力”或“王海利”,他也沒時間去改。
信息很快得到響應,一車一車的救援物資來到大柳村。不同階段,所送物資也不同,看得出物資調(diào)度井井有條。“前幾天送水、方便面、火腿腸這些食物比較多。后續(xù)有被褥、衣服、發(fā)電機。這兩天送米、面、油的居多,還有一些簡單的清理工具,如掃帚、鐵鍬等。”
2023年8月7日,王海立向記者說明洪水水位。(本刊記者田亮/攝)
據(jù)悉,僅東鵬飲料就通過中國紅十字會向河北涿州、霸州、高碑店等地捐贈了20萬瓶東鵬特飲,為持續(xù)奮戰(zhàn)在一線的工作人員提供能量支持和后勤保障。
《環(huán)球人物》記者見到王海立是在8月7日,他迫不及待地告訴記者:“我們現(xiàn)在十分需要清理淤泥,重建家園,這些物資來得正好。”
有一個女孩的電話讓王海立很感動。“我只知道她的微信名字叫‘小新新’,河北人,在北京工作。本來她正準備和親友團聚,看到我們發(fā)的求助信息,就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我。8月6日,她自采了一車物資,連夜趕到我們這兒,問我還需要什么。我說了一些。沒想到第二天晚上,她就帶著兩車物資過來了,其中有100臺消殺噴霧器,還有幾臺發(fā)電機。”
連續(xù)9天,王海立沒回過一次家,有時住在檢測站宿舍,有時干脆住車里,也沒換過衣服,衣服一直是濕的。直到8月6日晚上,他才回了趟市里的房子,洗了個澡,換了身干凈的衣服,回來又奮戰(zhàn)在村口的臨時辦公地。長時間在水里浸泡,他有時走路會踉蹌幾下,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情,只說:“等災情徹底過去再說吧?,F(xiàn)在我們需要掩埋豬、羊等牲畜的尸體,然后每天消殺兩次,大災之后防大疫,這個很重要。”
記者問他,估計什么時候災情能徹底過去?他想了想,說:“那一天一定會到來,而且一定會盡快到來,我相信。”
兄妹倆就地變身志愿者
王淑丹今年40歲,是涿州市區(qū)的一名普通居民,原來住在老城區(qū)鼓樓大街一帶。8月1日上午,眼見街道上水越來越多,她就搬到了城區(qū)東邊小區(qū)的另一套房子里,那時東邊還沒有積水。
下午2點,王淑丹正在刷碗,微信群里有人說,水正往小區(qū)這邊流。她到窗邊一看,路上的水已經(jīng)過了膝蓋。“三四點鐘,我們下樓查看水情,路面水位已有一米多深。我們周圍屬于涿州市高新區(qū),有很多企業(yè),比如中通快遞、膠帶廠等,還有很多工地。當時就能看到很多大大小小的快遞包裹漂走了,還有幾輛汽車也被沖走了。”
小區(qū)地面恰好比路面高出近兩米,到下午5點左右,水漫進小區(qū)里。到了后半夜,地上車庫的頂棚就看不見了。“也就是說,小區(qū)里的車全被泡了,住一層的居民家里也被淹了。”
2023年8月2日,救援人員在樓梯窗戶處解救被困居民。
天亮后,第一批救援艇來了,一層二層的居民和高樓層的老人小孩先被救走,王淑丹是到下午才被轉(zhuǎn)移出來的。她看到了這么多救援隊員,第一個念頭是:“咱不能讓人家救援之后,沒地方吃飯吧?必須要幫忙。”于是,她就地報名,當起了志愿者,在救助站給吃不上飯的人做飯、送飯,從被救者成了一名救助者。“這樣的人太多了,我不算什么。”
2023年8月4日,王淑丹在路邊為救援隊員煮餃子。
她的哥哥王書培和嫂子在市區(qū)經(jīng)營的火鍋店,也就地轉(zhuǎn)為救助站。王書培家沒有受災,但由于斷水斷電,火鍋店無法開張,他經(jīng)營的一家位于涿州市政府西側(cè)的羽絨服店面也被水泡了。王書培就想:“得,當志愿者去吧!”最初他參加卸貨工作,把各地送來的救援物資從車上卸下來。結(jié)果卸了兩輛13米長半掛卡車的礦泉水后,他感到有點體力不支。一箱24瓶,一車能裝數(shù)千箱。他49歲了,心想得做點別的,可別病倒了又給救援人員添亂。
8月2日早上6點半,王書培的一位朋友來電話:“你那有場地嗎?咱們干點事,給大伙做飯。”王書培說:“得有水才行啊。”朋友馬不停蹄趕了過來,兩人一起找水源,在火鍋店后院一間平房里找到一個自來水龍頭,一擰還真有水。這事就這么做起來了。沒有天然氣,就用煤氣罐。他們把大鍋擺在店門口,讓路過的人都能看見,還在門口掛起條幅:“為志愿者免費提供餐食。”
到菜市場買五花肉時,王書培想,現(xiàn)在物資緊缺,估計肉價要漲。他跟肉販說:“我們給救援隊做飯的,你別漲太多就行。”肉販原本就是平價售賣,一聽要給救援隊做飯,干脆降價賣給了他。
“我們也通過朋友圈、抖音把免費做飯的信息發(fā)出去,社會各界來回傳,就知道這有飯吃了。不管是志愿者還是救援人員、受災群眾,只要沒飯吃,就可以來。飯菜沒太好的,就是大鍋飯,粉條、豆腐、茄子、白菜等,一鍋熬,饅頭管夠,還有水、綠豆湯。”王書培說。
第一天,就有230人來這兒吃上了飯,數(shù)目遠遠超過王書培的預計。吃飯的人來自全國各地。“有一支24人的中醫(yī)專家援助隊,其中4個人是從云南來的,開了30個小時的車才到這里,車里還裝著一堆藥材、器材,給大家免費看病,真是了不起。”王書培很敬佩他們。
還有一天,晚上10點多,從河南過來的猛犸救援隊找到王書培訂飯,說救援人員預計1小時到。結(jié)果不斷推遲,到店里已經(jīng)是深夜1點多了。王書培沒有關(guān)店,一直等著,“人家來晚了,是在救人啊,我們得謝謝人家”。吃到王書培端上來的飯菜后,救援隊員說:“5天了,這是我吃上的第二頓熱乎飯!”他們也大聲跟王書培說著謝謝。
2023年8月,王書培家的火鍋店就地轉(zhuǎn)為救助站,免費為志愿者和救援人員提供餐食。
“跟救援隊員一比,我們其實沒做什么。”王書培說。得知一支救援隊30人沒有被子,他當即就采購了30條送去。途中,他還碰到在涿州市政府附近開小超市的一位朋友。她帶著兩個孩子在市政府警衛(wèi)室里待了一天一夜,因為家和小超市都被淹了。“那個超市是她的全部家當。她說,我們家現(xiàn)在連被子都沒有了。我就說:‘我這有,拿6條。’”跟朋友道別后,他又趕緊補上6條被子,湊齊30條送到了救援隊。
王書培說,他也是從其他人的做法中得到激勵。“一個哥們告訴我,很多救援隊員沒帶換洗的衣服,他就采購了5000條短褲送給他們。還有一個朋友,一次性在加油卡里充了10萬塊錢,拿著卡在加油站等著,只要是救援車輛來了,就給他們免費加油。”
“涿州現(xiàn)在就找不到一個閑著的人,大家都在幫忙。”王書培說。
8月7日,來他這里吃飯的人只有二十幾個了。他知道,“人少了,說明涿州的情況越來越好了”。
校長的安置點
楊潮今年54歲,是涿州市西丁小學的校長。他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介紹,在涿州市防汛預案中,該校由于地勢較高,一直是個備用安置點,只是從未被啟用過。7月29日,楊潮到市里開會,會上決定由該校承接雙塔街道北關(guān)村的村民。下午5點,學校采購的方便面、礦泉水、面包、火腿腸、雞蛋等物資準時送到。為迎接轉(zhuǎn)移安置群眾,學校騰空了43間教室作為臨時宿舍,配好了床、被褥和枕頭,還有熱水設(shè)施。
2023年7月29日,楊潮(右二)和同事一起在學校門口堆沙袋。
物資準備好了,怎么為受災群眾提供更好的服務(wù)?當了多年校長的楊潮,當天就為安置點設(shè)計了7個小組:分類分學段文化輔導小組、文體活動小組、心理輔導小組、后勤保障服務(wù)小組、安全保障服務(wù)小組、信息采集上報小組和宣傳報道小組。各小組由教職員工分工負責。
在楊潮看來,7個小組中最有亮點的是分類分學段文化輔導小組。“受災群眾中有學生,家里受了災,不能讓他們在學業(yè)上再遇到困難。我們就把學生分成小學、初中、高中3個學段,一個學段的學生在一起上一些文化課。”學校一位副校長的孩子今年剛參加完高考,也就地加入,輔導高三的數(shù)學。
受災群眾普遍遭受了不小的財產(chǎn)損失,如何安撫他們精神上和心理上的創(chuàng)傷,也是楊潮重點關(guān)注的問題。一次,楊潮到一間宿舍走訪,跟一位70多歲的大爺說著說著,就邀請他晚上去看電影。“我們每天晚上8點都會在階梯教室放愛國電影,比如《建黨偉業(yè)》《烈火英雄》《攀登者》等??梢宦牭娇措娪?,老大爺哇地一聲就哭了。他說:‘還看什么電影啊,我家都沒了。’”
楊潮立即做起了心理工作:“老大哥,您不要害怕。家被沖了,您家里人有傷亡嗎?”
“沒有。”
“您孩子還在嗎?有損傷嗎?”
“都在,沒損傷。”
“您今天有什么困難嗎?”
“今天我回了趟家,我看到那種景象,受不了?。?rdquo;
“只要人在,我們什么都會有。我們中國人有傳統(tǒng)的勤奮基因和優(yōu)良品質(zhì),靠我們的雙手絕對能夠重建家園,黨和國家也肯定會幫助我們的。您記得習近平總書記說過的嗎?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您就是人民的一分子,您不要著急。”說著說著,老大爺?shù)男那槠綇土讼聛?,到階梯教室看了場電影。
白天,學校的大喇叭不間斷重復播放一首歌《我和我的祖國》,這也是楊潮很喜歡的一首歌。為什么不換歌?楊潮說:“反復放一首歌,它就會慢慢植入人們的內(nèi)心世界。老換歌,那么哪一首都不會成為一顆埋在心靈深處的種子。反復放這首歌,人人都會唱,大家就會感受到國家的力量,感受到四面八方涌來的溫暖,就會有信心面對災后重建。”
學樣里的安置人數(shù),最多時達到1300多人。這么多人生活在一起,難免出現(xiàn)一些問題。不過楊潮認為,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他和老大娘聊天,老大娘說廁所“都下不去腳了”,楊潮馬上協(xié)調(diào)人員打掃干凈。他得知一批救援隊員沒有地方睡覺,晚上放完電影后,立馬把救援隊員領(lǐng)到了階梯教室里,讓他們安睡。
2023年8月7日,涿州市西丁小學安置點內(nèi)一角。(本刊記者田亮/攝)
學校保安老陳被困在另一個校區(qū)了,那里水勢很大,楊潮決定自己去營救。年輕老師們把他攔?。?ldquo;校長,你這么大年紀了,出了危險可就麻煩了,我們?nèi)ァ?rdquo;楊潮不肯:“我去了,還能了解那邊的具體情況。”最后,他和一位副校長搭乘救援艇去了,回來的路上,又把被洪水圍困的一位老師一家三口也救上了艇。救援艇裝不下這么多人,他就跳下去在后面推,一直推到深水區(qū),好讓發(fā)動機工作,然后自己搭乘另一艘艇回了學校。
學校老師跟《環(huán)球人物》記者形容:“我們這個安置點,就像一個大‘瘋子’帶著一群小‘瘋子’在瘋狂工作。”記者在這里采訪時,看到四處干凈整潔,正值晚飯時間,大喇叭開始廣播:“有需要晚飯的,到物料室來領(lǐng)。”僅兩三分鐘,物料室前就排起了長隊,卻沒有一絲喧鬧。
采訪結(jié)束,已是晚上7點半。楊潮8點鐘還要開一個總結(jié)會,把當天領(lǐng)導視察時的囑咐傳達下去。采訪結(jié)束后,他就趕緊去列注意事項的提綱了。開完會,已是晚上10點多,他這才吃上了晚飯——饅頭蘸醬。